平静的北方油田在悄然而迅猛地变化着。除了楼房像海藻那样大量增殖,“三块板”式的马路经纬交织,色彩上也有了很大不同。过去的冬天里,雪是白的,工服是黑的,——深蓝色的杠杠袄不大可能保持本色,很快就向黑色靠近了。一动一静,大地上只有这两种简单黯淡互相反衬的底色。南来的暖风渐次吹开了姹紫嫣红,如今满大街都是明艳的服饰,劳动保护装束也改成了套面棉袄,栽绒帽子,亮漆皮鞋。当年那种狗皮帽子大头鞋杠杠袄已如隔世之物,有的人家没地方收藏,就用它跟农村人换鸡蛋了。
那天六叔翻箱子,发现自己的那身行头没了,就问夏晴。夏晴头都没抬,说送给陈南喜了,他在农村,孩子又多。六叔就急了,说我那也是历史文物,有收藏价值的,还给皎然留着呢!夏晴说,就是皎然让送的,他说看到那东西身上直拘挛,总要想到虱子。六叔说,狗日的咋就那么多臭毛病?他爹他妈都是穿着那个走过来的,历史就是那么个历史,他能给篡改了是咋的?夏晴说,你看你看,不就是几件旧衣服嘛,油渍麻花的,送人就送了呗,就像刨你祖坟似的。要搞革命传统教育,我这还有。再说,我比你地道,是真正的采油工,工龄比你还长呢!六叔气咻咻的摔着箱子说,一个要管,一个护着,家家都这个熊样,下一代不变色才怪呢!
嗅觉灵敏的人抓住先机,都跑到这儿来发财,非石油行业人员越来越多了。那天六叔上街,推着车子刚要进菜市场,车把就被一只手抓住,一张半生不熟的脸向他绽放着耐久的笑容。他端详了片刻,努力打捞记忆,才认出原来竟是当年逃跑那个康同伟,早已被他忘到脖子后头去了。他穿戴挺阔气,一看就是款爷,一口一个马哥,非要拽六叔下馆子不可。
六叔心里很别扭,说:“你请御厨下馆子,这不是笑话吗?当年吃不了苦,你穿了兔子鞋;现在日子好过了,你又跑回来了,脸皮也真够厚的。”
康同伟脸红了,说:“马哥你这就不对了。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现在牛鬼蛇神纷纷出笼,帝修反争相投资。我跑是跑了,不是没叛国投敌嘛。就算我跑台湾去了,琢磨过味儿来,又跑回来的,你能不欢迎?”
六叔想想,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可心里依然别扭,就说:“你可以回来,可以做买卖发大财,可你别找我,我也不用你感谢。我明告诉你吧,我鄙视你!”
六叔说完,昂然地走了。康同伟还站在原地懵懂着苦笑,好像溜须未遂,反被当头打了一棒子。
烟尘滚滚的北方油田地界,转眼之间已经有了数百万之众,而且杂色纷呈,越来越不那么单纯了,毫无疑问,都是奔石油来的。——孩子孩子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小真理/石油对于地球人/等于饴糖和蚂蚁。这是晋元峰的半打油诗句,他这样诠释石油的战略意义和难以抵挡的诱惑力。在这水到渠成的节骨眼上,国家决定建立大北市,将政企分开。崔大可、米新朵和夏晴还是油田职工,刘播、晋元峰和六叔就算市政的人了。
起初六叔还有疑虑,说我为祖国献石油献了那么多年,怎么一夜之间又不姓油啦?刘播说,叫舅母叫妗子,都是一样的。再说,这一步也是必然的。政府是个大概念,工农兵学商,地方和企业,都管得着。将来石油采没了,北方油田成了历史遗迹,大北市还存在。六叔说,可也是,石油是死水,采一点就少一点。可没了石油,咱们这辈人倒是两眼一闭省事了,子孙后代怎么办?刘播笑了,说这不是正在考虑嘛,还是早做准备为好啊。六叔就觉得难以企及刘播的想法,是因为站的高度太不同了。刘播已经当上了副市长,还是主抓后勤接待一路,而他仍然是个厨师,由于差了更多的台阶,六叔平时很难够得上了。
分手的时候,崔大可很动感情,拉着六叔的手说,这些年你待我不错。再说,有你和米新朵的底子,咱们不但得当朋友处,还得当亲戚处。六叔说,你倒是活得滋润,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又是秧歌又是戏的;可我呢,我得熬,得夹着胯裆做人,这么多年,生生把卵子都夹扁了。分开了好,省得看得着吃不着,还要扇自己的耳光,就像我爹当年规矩我那样。崔大可说,要是馋得厉害,打打秋风也行,反正米新朵欠你的,我也欠你的。六叔就觑定崔大可说,你胡唚什么?我拿米新朵当妹子看呢!崔大可涩笑说,你看你看,嫂子没当上,又成了妹子,就像焦洪林似的,总往下出溜,这事儿整的!
崔大可非要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六叔还在犹豫,夏晴竟答应了。两家也都刚刚分到楼房,两代户,住着刘阮上天台一般。崔大可当了总务科长,有一台轿货车,自己开着,把六叔全家接来。灶上的事自然由六叔打理,崔大可当下手。夏晴和米新朵也能从容面对,互相灌着啤酒,胆子渐渐大起来,就互相看着呵呵地傻笑,似乎有诸多不可言状的内容在里面。
崔大可率先把12吋黑白电视换成了18吋彩电。此时白人男女正在里面毫无道理地抱着乱啃,崔凡和马皎然眼睛有些不大够用,米新朵就适时地把电视关了。
米新朵说:“外国人真够生性的,见了面不容分说,就是一个生啃,也不管嘴臭不臭,吃没吃大葱大蒜。啃了结不结婚?不结婚那不是白啃了吗?再说,你看那大奶子,像荷兰大奶牛似的,在男人面前一晃荡,不惹麻烦才怪。”
这话勾起了历历往事,夏晴就叹着气,追根溯源说:“到了今天,米新朵你还是那么单纯。好男架不住女逗,如果你当初生猛点儿,我不信马本良就能挺住……”
米新朵说:“就算我敢,又是‘三五八’,又是假贫农真地主,两道枷锁,马本良他岂敢?”
夏晴说:“看来,人算不如天算哪。”
六叔怕她喝潮了乱说,就用胳膊肘拐她。夏晴只好改换话题,直夸崔凡长得俊,像妈妈。六叔看着崔凡,迷离了眼神,怜爱地摸了摸他的鼻子。
夏晴说:“你看我们老马,多可怜,摸不到原版的,摸翻版的。”
六叔说:“你别明吃蜜糖暗吃醋。我是想起一件事来——米新朵你知道么,当年摸过你著名的鼻子那个著名的阿尔巴尼亚老头,自杀了。”
米新朵惊异说:“那么大的干部,活得好好的,烧包啊?”
六叔说:“人家说他是多国间谍,他不自杀咋整?也就是个武大郎服毒吧。”
夏晴说:“怪不得我听人说什么喝茶不谢壶呢。”
崔大可说:“听说咱们前后总共搭给他们90多亿人民币,那时候钱还实成,得相当多少石油啊,都是咱们爬冰卧雪挣出来,吃糠咽菜省下来的。可一旦不给了,他们立马跟咱掰交了。”
六叔说:“他妈的!”
马皎然和崔凡也说:“他妈的!”
两位妈妈都朝他们瞪眼睛。
六叔说:“你们两个吃好了,到外面玩去,我们说说大人的话。”
两个孩子就出去了。
六叔举杯说:“干杯吧,生活就像甘蔗,我们从苦的那头吃起,终于吃到了甜的那头!”
夏晴策应说:“我觉着就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争,大家都受了很多伤,可是咱们还健在,而且咱们胜利啦!”
干了几杯,六叔就郑重了神色说:“虽说一家人分成了两家,可都在同一块土地上,吃着石油的饭,市政和管理局其实还是一家。为了友谊长存,今天得把关系明确下来。米新朵是我妹子,你们该叫啥就自觉吧!”
崔大可吱扭了好半天,也没能叫出一声哥来。
崔大可说:“我比你大,大的怎么能跟小的叫哥?马御厨,咱的关系谁不知道,别整名堂了行不?”
六叔坚持说:“那不行。孔老夫子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你看,名堂有多重要啊。”
崔大可说:“都啥时代了,还用得着孔老夫子出来谆谆教导?”
六叔说:“啥时代,纲常伦理总是得讲的。你到底叫不叫?”
崔大可说:“米新朵叫了我才能叫。”
夏晴好像有便宜可占似的,鼓动说:“米新朵你叫,你叫啊,你叫他哥,我就是你嫂子啦!”
米新朵凄笑着,真就叫了一声哥,万千感慨一时涌上心头,就突然捂着脸大哭起来,一个人跑到卧室去了。夏晴跟过去劝。六叔伤感良久,然后倒了两个满杯,跟崔大可碰了,擎着杯说:“崔大可,我妹子心里委屈,你明白吗?今后,你要是再偷鸡摸狗,有对不起我妹子的事,我饶不了你!”他把杯摔碎了,冲着卧室大喊了一声:“夏晴,咱们走!”就跌跌撞撞走了出去。来到阳光底下,用手一抹,脸上竟然都是眼泪。
夏晴调到了大会棚,负责卖票,打扫卫生。有意思的是,她竟然又和焦洪林同在一个单位,这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夏晴就跟六叔磨叽,说我怎么能和他一个单位?这人是个精神病,自己给自己画个圈圈,怎么也走不出来了,我躲还躲不开他呢。六叔说,他干他的,你干你的,井水不犯河水。再说,正是他成全了咱们的婚姻啊,从这上面论,他还是咱们的月下老呢!夏晴就笑,说也对。这把可不是上把了,没人再信他的鬼吹灯!
焦洪林在频繁调动中,像一只排球被人推开挡去地传接着。谁都不能说他怎么不好,他也确实兢兢业业,干工作一个人能顶好几个,可周围的人总觉得他挺隔色,有些非我类族的意思。后来就给弄到了大会棚去当五个人的负责人,实际上也就是看场。大会棚是当年为召开大型会议而建,外观极朴素,相当于干打垒的延伸和放大,既体现了艰苦奋斗,也兼顾了功能的多用性。如今,在一片簇新的建筑包围之中,它显得十分寒伧破旧,颇有“寥落故行宫”的滋味,只等着哪一天被取代了。
大会棚和全国影剧院同步,实行了“敞门入场、对号入座、严格清场、准时放映”的新制度。焦洪林手拿一枝五节电池的手电筒,捕鼠的猫儿一般潜行在过道里,常常突然揿亮,照定一对不守规矩的青年男女,大声呵斥说:“干啥呢?手往哪儿伸?眼睛往哪看?大好的风气,都被你们搞乱了!”青年男女就红头涨脸的,立刻分开来,正襟危坐着,等他转身一走,马上骂一句:“吃饱了撑的,老包米面!”
把老会战称做老包米面,已经在年轻人里普遍盛行。这褒贬兼有的称谓曾引起了六叔他们的愤怒,可这不管用,孩子们都这么叫,而且日益弥漫,老包米面竟然成了那一茬人的代称了。焦洪林比六叔大两岁,不过四十搭边,叫做老包米面,也太刻薄了些。刘播和六叔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有老处女也有寡妇,可一经介绍,双方都像遭到了玷污似的,躲得惟恐不远。六叔就私下问他,用进废退,是不是有关零部件不好使了。焦洪林不屑地说:“那种低级趣味,阿猫阿狗都会,我怎么就不会?当年在采油队,我管着那么多女工,想找还不是随便扒拉着挑。现在落配了,让我瓜菜代,我坚决不干!”六叔就明白,他毕竟有过辉煌的日子,不甘心就这么世俗化,也许还期待着那种非常年代重演,指望着能有一天被重新起用呢。就叹息说:“看来,张老板并没说错。你小头没病,却让大头给拐带坏了。”
大会棚的一侧被辟为舞厅,每天晚上都有人前来跳舞。当年铁人看到钻井机关有人技痒难禁,在干打垒里跳舞,就很生气,说工人冰天雪地,你们嘭嚓嚓,怎么好意思?等以后日子好了,盖了舞厅,你们使劲跳。现在,大家跳舞的理由就很堂皇了,——全国都在跳,而且蔚成了风气,咱这差什么?再说,这也是铁人生前的遗愿哪!而焦洪林就在一对对舞伴身边严密监视,哪一对贴得过紧,就提醒说:“注意距离!注意距离!”跳舞的当然不高兴,就抗议说:“到底多大的距离才对呀!”焦洪林没法用千分尺测量,就用硕大的电筒头往两人中间一塞说:“就这么宽。再近,那就不健康了!”
汹涌而来的时代潮流并没淹灭焦洪林的滚滚热情。面对日新月异的一切,他的眼睛放射着异常明亮的光束,就像烧断了钨丝又重新接上的灯泡,而且十分的聚焦,盯住一点就不再游移,似乎都能把眼前的东西点着。他并没有大踏步退却,而是在步步为营的退守中,一个掩体一个掩体地转战着狙击着争夺着。先是带领人抗击邓丽君那种杀人不见血的软歌,然后是剪开招摇过市的喇叭裤,再后来就是拿着菜刀当街斩下那些踩高跷似的鞋后跟……不过他忽略了事情的源头,这些奇装异服和不合规范的皮鞋,大部分都是张老板从南边批发来的。
那天焦洪林瞄上了一双棕红色亮漆女皮鞋,前面尖削,后跟又高又细,就像一截筷子,似乎只在电影里见到资产阶级阔太太穿过。就喝令脱下来修理。
那女人说:“鞋跟高不高,碍着谁的事啦?”
焦洪林说:“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总会有反复的。”
那女人说:“别唬人,现在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主,阶级斗争已经不提了。”
焦洪林说:“不提不等于不存在。”
那女人说:“我刚从南边回来,南边正流行这种款式呢!”
焦洪林说:“南边是南边,咱这是咱这。自己脱吧,免得我们动手!”
那女人说:“你可看准了,别错翻眼皮!”
焦洪林说:“就是皇帝小姨子也不行,一捎拿大!”
一捎拿大,是中日韩协和语,在东北,表示格办勿论概莫能免的意思。焦洪林过于专注,根本就没抬头细看,便抡起菜刀,像砍大头菜似的砍过去。那女人灵巧地一跳,显示出了扎实良好的基本功,菜刀就迸在了水泥马路上,溅出一溜火星来。正待再砍,那女人呸了一声,巴掌已经煽到了他脸上。
那女人说:“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看来,你这样的人真是不可救药了!”
焦洪林这才发现,原来竟是处长夫人蓝溪。
焦洪林说:“怎么把我和资本家扯到一起了?我和资本家恰恰是势不两立的!”
蓝溪说:“好吧,既然这样,回头我就领人去检查你,给你当众曝曝光,——你身上的‘光荣虫’肯定还没彻底消灭呢!”
蓝溪的高根皮鞋橐橐地响着,一阵鹤蹈鸿翩,昂然走向了一辆银灰色小轿车。车门从里面打开,蓝溪优雅地跨进去,车门脆快地一关,便喷着淡蓝色的烟雾开走了。焦洪林一时半晌还没缓过神来,等他明白了一切都不是梦境,而是确定无疑的现实,才把菜刀扔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焦洪林几乎元气泄尽,懊丧地说:“领导干部灯下黑。这鸡巴资产阶级思潮,没个鸡巴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