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说:“所以你们才般配,都是演员嘛!”
蓝溪说:“还想不想要化肥啦?想要,就把你的嘴闭上!”
六叔果然就闭了嘴,目送蓝溪的背影远去,又蔑笑着,添头奉送了一句:“像他妈太监优伶似的,这么当官,还不如不当!”
这一次,陈南喜一共拉回去60吨二铵,于扶他们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奖给他一些大米豆油什么的,及时润滑了他窘涩的生活。过年的时候,萨边公社还派人给六叔送来一角猪肉表示谢意。六叔板下脸来说:“这是干什么?这样就把关系弄脏了。”送肉的人下不来台,就把底子捅出来——送给杜希金的不是一角,而是半扇,人家二话没说就收下了,你一个厨师怎么就这么较真?六叔想了想,就从腰包里掏出钱来说:“这么冷的天头,大老远的拿来了,也不能让你再拿回去。我收下,就算替接待处买的,钱你拿回去吧!”
六叔真就把萨边送给的猪肉拿到了接待处,让崔大可当着别的厨师面过秤验收,实报实销了。
尽管关系微妙复杂,六叔和崔大可还是处得挺不错。凡是崔大可的意图六叔总是努力去办,而六叔做了主的事他也尽心维护。他们就像两棵互相依存的树,根部被两个人缠绕在一起,那就是刘播和米新朵。
有时工作忙,崔大可就住在客房部,一副夙兴夜寐的样子。渐渐就有人风传,说崔大可睡了年轻女服务员,夜里看得绰约,服装都是一样的服装,却是很狐媚的身影,可以肯定不是他老婆。六叔也有耳闻,可他不信。他说,米新朵怎么就不狐媚?米新朵够狐媚的了,就凭那身白肉,那管翘鼻子,怎么也算得上出口转内销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人们就穷追不舍,问你到底知道什么?一身白肉是啥意思?六叔自知走嘴,就满脸赧色说,我就知道崔大可不是那种人,他要是对不起米新朵,我都不答应!
有人想看热闹,那天就故意使坏,捅咕六叔在早班四点去找管理员说事。六叔不知深浅,真就去了,一叫门,里面果然乱成一团。若是春夏秋三季,那女的就能跳窗逃掉了;可那正是隆冬时节,窗缝都糊得严严实实,而且还上着很厚的冰,即使是干打垒式平房,也只能束手就擒。崔大可打开房门,嘿嘿地干笑,还有些不大见外。那女的则像一只急窘的鸵鸟,把头拱进被子里,一只肥白的大腿却露在了外面。
六叔比崔大可还慌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结巴着说:“对……对不起,我……我可不是故意的。”
崔大可像让烟让茶似的让着说:“兄弟,要不你也来来?”
六叔赶忙摆手谢绝说:“不用不用,家里有家里有。”
崔大可镇定下来,说:“我让到是礼了。这也不能全怪我,是她送货上门的。女人嘴馋×受苦,古今中外都这样,没啥好说的。”
崔大可光着身子,发达的家什蛮霸地啷当着。不过四十出头的年龄,下膪已经提前凸起,整个身子就像孑遗在架上的老黄瓜种,六叔都不好意思看他了。他转身就往外走,刚要关门,又想起来什么,就站住了。
崔大可说:“老马,你还有事?”
六叔嗯了一声,又折返回来,站到崔大可面前,伸手打了他一耳光。
六叔说:“这是我替米新朵打的!”
崔大可抚摩着脸颊说:“打得好!”
六叔又朝另一侧打了一下说:“这是我替刘播打的!”
崔大可又说:“打得好!”
六叔一蹶跶,从那间屋子里走出去。他没回值班室,也没去厨房,而是来到接待处的外场。新下的雪静静地柔和地铺在地上,洁白得让人不忍践踏。六叔心事浩茫,脸上热辣辣的,抓起地上的雪就往脸上搓,直搓得满脸都是雪水泪水。
都在一个大院里,这事儿不知怎么就让米新朵知道了,那天就红着眼睛来找六叔核实。六叔是绝对不能说实话的,这是铁的原则;可六叔又是不会撒谎的,支支吾吾遮掩了三两个回合,脸就红了,好像坏事是他做的。米新朵看出了究竟,抽泣几声,就哭起来,鼻涕眼泪汪洋恣肆的。六叔慌得不行,关门吧,怕别人误会,不关门吧,更怕别人误会。
就把门半开半掩着说:“别哭别哭,崔大可没事,真的,他能有什么鸟事?他什么鸟事都没有。”
可米新朵还哭,哭得很投入,鼻涕扯出了晶亮的细线。六叔拿出一张软纸递给她,米新朵用力一擤,竟然擤出一管大鼻涕来。
米新朵说:“马本良,你好好看看我,漂亮不漂亮?”
六叔哪里敢好好看,匆遽地扫一眼说:“漂亮漂亮。怎么能不漂亮呢?贼漂亮,不漂亮我能追吗?那一茬子,你就是花魁!”
米新朵说:“也许是各花入各眼,饺子吃多了,也腻得慌。”
六叔说:“你看你看,哪挨哪的话呢!”
米新朵很痛苦地笑着说:“马本良,你别再帮他瞒我了。崔大可能逃过我的眼睛,可他逃不过我的鼻子;他身上经常有别的女人的臊味儿,而且不止一个两个。”
六叔都不敢正眼看她了,他像揉面似的揉着自己的脸,揉出紫巴溜丢的颜色来。然后说:“米新朵,你傻那啥呀?要是把你男人搞臭了,你能得到什么?你什么都得不到,反而要失掉很多。再说一闹起来,刘播还要受牵连。刘播是咱的恩人,你咋不替他想想?”
米新朵沉默片刻,又说:“他是个天生的骚货,要不然,能叫崔春泥吗。我想好了,跟他离婚!”
六叔说:“离不离婚,不关我的事。脚上的泡,都是你自己走的。”
米新朵说:“马本良,我心里总觉得委屈。其实,我跟他根本就没有爱情,当时,他属于骗奸性质,我听周密说过。”
六叔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感到了话题的走向很危险,就说:“那是周密胡扯淡哩。那种年月,别说你没有爱情,有几个有爱情的?”
米新朵说:“马本良,你对着太阳说,你和我,是不是爱情?”
六叔说:“是不是的,反正也夭折了。许曾和韩桂花,我和夏晴,那才真是。”
米新朵说:“你就不想把被‘四人帮’耽误的事情补回来?”
六叔装糊涂说:“怎么不想,我这不是一直在努力工作嘛。”
米新朵说:“我真想报复一下崔大可,你呢?难道你就不想?也许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平衡一些。”
米新朵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六叔红着脸,很激动也很阢陧。他说:“米新朵,我始终没忘了你,有时连做梦都梦到你,这你不会不知道。我要是不想和你干那事儿,那我就是一块木头。可夏晴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恩人,她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救了我并且嫁给了我,无论如何我不能对不起她。再说,我从来不刷别人的盘子!”
米新朵涩涩地笑开了,说:“你怎么不刷别人的盘子?当初在采油三大队食堂……”
六叔说:“反正我不能胡来,我要是也胡来,那跟崔大可又有什么两样?你要报复他,另请高明吧。为了你,什么忙我都能帮,就是这个忙帮不了,希望你能原谅!”
米新朵低头不语了。
六叔又说:“米新朵,你救过夏晴,当然也包括我儿子,对我们全家是有恩的,我得对你负责任。听我劝,回家去吧,关起门来,好好教训他一顿。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你儿子崔凡知道,完后好好过日子!”
米新朵抬起头,长叹一声说:“马本良,你真是个好人哪,好得都让我没法说。如果能有下辈子……”
六叔说:“中央让咱们向前看,你咋还向后看?”
米新朵说:“都是咱这茬人命不好,没赶上好时候。亏了,亏大发了!”
六叔说:“亏什么,我还觉着赚了呢。谁能赶上石油大会战?早赶不上晚赶不上,偏偏让咱们赶上了。”
米新朵用妩媚的泪眼瞟着六叔,叹着气,吃力地笑笑说:“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们都怎么啦?马本良,你不会把咱们的话告诉夏晴吧?要是让她知道我勾引你了,那我可就没脸见人了!”
六叔说:“怎么会呢?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自己的隐私,把它仔细藏好吧,兴许那就是一个人的财富呢,就是再搞斗私批修,也坚决不能说!”
米新朵就这么走了,平时轻盈的脚步显得很沉重。六叔望着她的背影,心潮起起落落的。一个本该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现在竟然要回过头来跟自己私通,这个幽默实在是太沉重太恶毒了。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他暗暗决定,必须离开崔大可和米新朵,如若不然,实在是不好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