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洪林又带回来一批新歌,都和阶级斗争有关系:“我是贫农的好后代,党的教导记心怀。踏着先烈的脚印走,把革命的红旗接过来……”“提起那旧社会呀,恨得我咬牙根哪。世代做牛马呀,血汗被吸净。贫农下中农啊,压在最底层啊,不忘阶级苦哇,永做革命人……”“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对六叔来说,这类歌和干打垒墙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标语相呼应,带有鲜明的针对性,就像一枝枝利箭直穿胸臆,让他痛苦万分。他也随帮唱影,心里却暗自嘀咕,离共产主义越近,阶级斗争越应该淡化呀,最后还得彻底消灭阶级呢,咋会胡萝卜锥腚——步步紧呢。这种难言的痛苦无可倾诉,越憋着越觉得动作变形,形迹很不磊落,极像隐藏在革命群众中的阶级敌人。
六叔沉不住气了。他背着人写了一份自首材料:尊敬的各级领导: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向组织坦白交代我的成分问题,希望能得到组织上的理解和谅解。我父亲马顽石因为做过末代皇帝的御厨,虽说并无半寸土地,却被定为地主成分。当年为了能参加油田建设,我不惜偷天换日,将成分改为贫农。当时确已经过后沟村党支部和全体村民通过,开具了介绍信,但我知道,这不合乎组织程序,只能是自欺欺人……
写罢自己看看,怎么看怎么不行,又把它撕掉,填进炕灶里。想了想,又给溥仪写信:尊敬的爱新觉罗·溥仪先生:在您履任伪满州帝国皇帝期间及此之前,我父亲马顽石曾为您治厨多年,后因对日寇仇恨渐重,只身逃离虎穴,隐迹于蓬蒿之间。因此被定为地主成分,他本人溘然故去,却把帽子传给了子孙后代。获悉如今您已荣膺全国政协委员之待遇,而我等后辈仍然挣扎于缧绁……
写罢再看,还是别扭,复又撕碎烧掉,悲凉无计地叹气。
六叔忽然很想刘播。就是这个不温不火的领导,常常让他联想到家乡那棵老榆树,失去它的遮蔽,他就要暴露在阳光之下了。六叔是怕见阳光的,尽管他渴望阳光。也许最终会有那一天,他会被成分问题弄得不人不鬼,不死不活,继而失去眼下拥有的一切,包括石油工人的身份、厨师的岗位和心爱的女人。
那天六叔串班休息半天,就自己买了东西,骑上车子,拿到萨E采油指挥部食堂中灶来加工。厨师们见了他,无不恭而敬之,说行当上讲究进门留艺,马师傅就教我们几招吧。六叔正在做一个荤菜,油拉拉的,借用别人的灶具又推辞不过,就说,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献丑啦。他左手端着马勺,从右边腋下向上一抖一翻,唰啦啦,那菜变做一道彩虹,贴着胳膊飞到左边来,刚好又落回到马勺里,连一滴油星都没溅出来。厨师们齐声喝彩,大有叹为观止的意思。六叔介绍说,这叫凤凰展翅,花架子而已,轻易别练,弄不好就把自己烫伤了。等以后日子过好了,咱们再凑到一起切磋真本事。厨师们又问,什么才叫真本事?六叔回答,孔子主张有教无类,我主张有厨无别。也就是说,一个厨师,无论伺候皇帝还是伺候平民,无论在大中小灶上,做出的菜都是一样的味儿,那就是真本事了。厨师们便啧啧钦服说,马师傅这分明就是三老四严、四个一样嘛。
刘播的家还没搬来,住在办公室里,见六叔带着酒菜来的,又惊讶又感动。晋元峰跟着宣传队巡回演出去了,一时回不来,他俩便闩好门,很私己地小酌起来。
六叔说:“你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给你贺喜饯行,今天算是补上了。”
刘播说:“可也是,哥俩在一起干了好几年,还没单独在一起喝过酒呢。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严副总喜欢上咱们三大队;吃不上你马御厨的菜,我同样也是食不甘味呀。”
六叔说:“你官当大了,是我们的上级领导,想吃,借工作之便就去了,这没什么难的。”
刘播说:“我是从三大队出来的人,不好常回去。这里面的关系很微妙,你能理解就行了。”
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眷恋之情,使这顿喜酒变得沉闷起来。六叔在半醉半醒中回首往事,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喝着喝着,泪就下来了。
六叔说:“屋里没别人,让我叫你一声哥吧。是你把我从一个小山沟里带到油田来的,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刘播握住六叔的手说:“马老弟,别这样。咱们既不是永别,也不是久别,只是暂时的分离。我不想棒打鸳鸯,也不想让别人误解咱们的关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六叔当然明白。如果日子看好,那么就应该说,所有上级食堂的大门二门,前门后门,都随时向他敞开着,这一点他是很自信的。随着油田名声日大,国际国内的名人纷至沓来,就像朝圣一样。不久前,朝鲜的二号人物率队到油田上来参观访问,负责接待办伙食的就有些抓瞎,关键时刻,严凌想到了六叔,就说,让马御厨来嘛,那小鬼肯定会有办法。——御厨是伺候皇帝的,八千岁有啥伺候不了的?六叔当然有办法,我们家乡那儿有很多朝鲜馆子,在膳食上互相濡染,他对那一套冷辣酸黏轻车熟路。朝鲜首长吃得很满意,临走时对六叔笑笑说,糟蹋!六叔一听就懵了,战战兢兢地说,我深知一茶一饭来之不易,也没糟蹋呀!旁边的翻译就笑了,说糟蹋就是朝鲜语好的意思,首长是表扬你呢!六叔这才向朝鲜首长深鞠一躬,说我不糟蹋,还是首长糟蹋!
六叔说:“你一走,我就心里没底了。”
刘播说:“你就干好你的食堂,这有什么没底的?”
六叔说:“不知道咋回事,我总梦见独自一人走在大荒野上,风一会儿往这边刮,一会儿往那边刮。我就像风里的一粒沙子,被刮得晕头转向。”
刘播说:“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完全符合唯物论,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你知道晋元峰来到油田的时候是咋说的么?那时也刮着大风,刮得人举步维艰,晋元峰京腔京韵地喊了一句:大风起兮尘飞扬,我们个个是刘邦!就冲这一句话,我把他要到了三大队。可是,我对不起他……”
六叔说:“晋元峰才应该当指导员呢。”
刘播笑了:“越俎代庖这个成语,是不是从你们厨道上来的?你是个人才,得学会自保。记住,少说多干,永远藏身在多数人里,不要强出头,也不要生扳硬脖颈。我的话很世故,可永远都是对的,往后你慢慢品吧。”
六叔点头答应着,可一颗心还悬着放不下来。怎么才能藏身在多数人里?他是阶级异己分子,即使总装死狗,迟早也会被挖出来。有一次,焦洪林还跑到厨房,敲山震虎地说,《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的生命》你们看过了吗?还不是地主子弟在饭菜里投毒造成的。马本良,你们这可是极其重要岗位,千万要提高阶级警惕呀。六叔当时都不敢看他了,好像他就那个投毒分子似的。为了遮掩,他还是贼喊捉贼地喃喃说,狗日的地富反坏右,不得好死!
不过食堂始终太平着,倒是前后左右的采油大队接连出了好几起乱事。有的女工值夜班,因为天热,在计量间里插好门擦澡,忽然就见一张涂着原油或泥浆防蚊虫的脸扒着窗户偷窥,鬼魅一般,把人吓个半死。也有女工被歹徒拦路强奸未遂的,根本认不出那人的本来面目,油田保卫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案也没破。有人就谐谑说,真是张飞吹埙——顾了上头的眼儿,顾不了下头的眼儿。有的单位就明令禁止再涂脸谱,以防有人混水摸鱼,弄得人心惶惶,影响生产。
焦洪林教给女工一种防身术,专门用来对付坏人的下三路。焦洪林说,坏人像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只要你敢跟他玩命,他肯定就吓没脉了。一面教着,嘴上还嘿嘿哈哈的,说他要是这样,你就这样;他要是那样,你就那样。又叫夏晴出列,和他一对一比画比画。夏晴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真玩真练起来,提起膝盖一顶,可可地顶着了他那个最为薄弱的部位。焦洪林立刻双手捂裆蹲下去,脸色蜡黄着,嘴上咝咝哈哈的。女工们都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焦洪林说,就是这样,这样就对了,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撂倒一个俘虏一个,缴获他几支美国枪!
为了应对这种事,就实行男女搭配,借以提高安全系数。可新的麻烦又来了,一同值夜班的男女全都老大不小的,竟然顺势搞起对象来,有的还因陋就简一步到位,在计量间的各种仪表和管线之间,把生米做成了熟饭。采油指挥部就加强了干部值班包片制度,让干部们负责夜间巡查,防患于未然。
崔大可代干转正,正是春风得意,也弄了一辆摩托骑着,到井上夜巡。遇见米新朵值夜班,就说,你放心好了,绝对安全,马本良我们哥们,我替哥们站岗放哨来了。崔大可多给她一些细粮票,还带来一些好吃的和她同开夜宵。米新朵就很感动,说谢谢崔哥。我跟马本良好了那么久,也没借着他一点光——米新朵和所有的人一样,在窝头和馒头之间,选择是很明确的。可六叔没给她弄过一两细粮票,没往她的碗里多加过一块肉,在食堂里看见她,为了体现公事公办,故意头不抬眼不睁,就像不认得似的。六叔对她说,食堂的东西,咱一丁点都不能动;等以后成了家,我要像我爷爷伺候慈禧老佛爷那样伺候你,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你。米新朵虽然感动,但很是有限,总觉得六叔不是在谈恋爱,而是扔笤帚占磨盘呢。崔大可就替六叔解释说,马本良是本分人,不是一般的本分,而是太本分,老头那个一根筋。米新朵就追问,老头哪个?老头哪个?崔大可嘿嘿着说,暂时保密,不久的将来,你自然就明白了。
有一天,三大队的黑板报上登出了一则倡议,焦洪林刚把黑板装好,立刻围了一大群人。六叔路过,也凑了过去,不看则已,一看马上倒抽了一口凉气。
倡议书是这样写的:目前大多数青工都进入了婚育期。为了给油田减少生产和生活压力,全心全意搞建设,女劳模夏晴特此向全大队青工倡议:学鲲鹏志在高远,不做燕雀苟且蓬间。具体是:三年不探家,五年不谈恋爱,八年不结婚,简称为“三五八”。她认为,这和当年的“五两饱三餐”具有同等意义……
人们议论纷纷的,正说的反说的都有。
六叔两眼迷蒙,都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谁都无法说清这事儿对与不对,因为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所有的单身职工呼啦一下都结婚成家,到处孩子哭老婆叫,缺房子少锅灶,麻烦就大了。可恋爱结婚又不是国民经济计划,怎么能按照时间步骤进行呢?而且又那么拖后,这对于每一个健康的人,都是很要章程的。
正好撞见夏晴从那厢走过来,六叔就拦住她说话。
六叔说:“师傅,‘三五八’的口号真是你提出来的?
夏晴说:“差不多吧。”
六叔说:“肯定不是你,你根本就不是那号人。”
夏晴说:“哪号人?好像突出政治有什么不对似的。”
六叔说:“既然是你提的口号,我建议再加上两句,打一辈子光棍,不给组织添麻烦,你看,这不是更彻底了嘛!”
夏晴说:“起初我也这么想过,可一考虑还是不行的,总得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吧。”
六叔说:“照你的意思,已经结了婚的还得离了?或者让人家两口子分别搬到男女宿舍去,各睡各的?”
夏晴说:“这是你的曲解,我指的是未婚青年。”
六叔说:“师傅,听我一句劝,可别人家装枪你就放,人家敲锣你就往杆上爬。”
夏晴鄙夷地笑笑说:“马本良,我就知道你准会唱反调。说了半天,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别当我不知道!”
就这样,六叔如同一只充气的老虎,被自己的师傅轻易而又无情地戳破,立时瘪了下去,他甚至觉得,这个倡议就是针对他和米新朵提出来的。没过多久,《战地报》竟然转载了这则倡议,虽说是客观报道,也足以让六叔这样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了。八年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即使他能熬,米新朵也熬不住。每次一对一的场合,六叔都把握着分寸,坚持小火慢炖,装做启而不发,木头似的坐着,就像组织上找他谈话似的。米新朵当然不高兴,她需要的是烈火烹油,就像六叔马勺上的功夫。
六叔的工资从18元长到20元又长到23元,三年上了三个台阶,然后就稳定在26元的水平上久久不动了。他每月自己花10元,寄回家10元,剩下的6元就存起来。根据“三五八”的提法,他粗略计算了一下:一个月积攒6元,一年就是72元,八年下来就是500多元。一个拥有500多元钱的男人,该是多么强大啊,到时候别说结婚,就是养他三个五个孩子,改变一下御厨马家辈辈人丁不旺的状况,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六叔每月的10元钱除了缴纳伙食费,还要买牙具,买针头线脑,特别要买一些书看,这就紧巴紧了。他不抽烟,但他到处捡烟盒,把林林总总的烟盒收好抚平,一张一张贴到干打垒墙上。那是些多好看的烟盒纸啊,有蝶花、大绿树、握手、大前门、葡萄、迎春、大建设……花花绿绿的烟盒散发出淡淡的烟草味儿,能有效地驱避虫害,让屋里熠熠生辉。
在采油三大队,喜欢看书的人不是六叔一个。焦洪林总爱买政治方面的书,比如说,《政治经济学小词典》、《阶级与阶级斗争》、《大地主——刘文彩》、《窃国大盗袁世凯》、《人民公敌蒋介石》……张老板则喜欢买《十万个为什么》、《农村实用大全》、《生活小百科》,也买《卫生医疗保健手册》,这使他掌握了越来越多人所不及的生活小窍门。他总是说,也不一定有阶级就得有斗争,也不一定阶级就决定了一切。资产阶级喝啤酒和无产阶级喝啤酒,还不是一个球味儿?大春爱上了喜儿,黄世仁也爱上了喜儿,这也很一致嘛。依我看,人是好是坏,是猫是狗,爹娘一做出来,也许就注定了!当然,这种离经叛道的背时理论难登大雅,只是跟几个向近的朋友嘀咕嘀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