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晴笑笑,说:“有什么好谈的?天天见面,天天都没话说。”
六叔说:“你的话我都听见了,挺受感动的。可我就是弄不明白,你爹来了你不理睬,现在又说党是你妈……”
夏晴愣住了,眨着眼睛,半晌才说:“那只是一个比喻,你怎么能较真呢?”
六叔说:“光说不练是假把势,光练不说是傻把势,又说又练是真把势。这一回,你厉害啦!”
夏晴就有些怒目相向,说:“马本良,这么冷嘲热讽的,你什么意思?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这是嫉妒我!”
六叔说:“翅膀硬不硬,咋也不能忘了师傅。再说,我嫉妒师傅干什么,水涨船高,师傅进步了,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夏晴幽怨地看了六叔一眼,说:“你心里哪还有师傅?你的心都在……”
夏晴把话刹住,可六叔知道她要说什么。就马上以攻为守,笑笑说:“师傅,也不是我乱点鸳鸯谱,你和焦洪林挺般配的,大家都这么说呢。”
夏晴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了,直笑得前仰后合,满眼都是泪花。六叔突然发现,笑着的夏晴竟然挺妩媚呢。
夏晴笑够了,马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庄重,说:“马本良,你咋能有这么不健康的想法?这样下去,你会很危险的。怎么刚刚吃了两天饱饭,你就琢磨起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来?你往前后左右看看,凡是要求上进的人,哪有扯这个的。”
夏晴本来是不多说话的,如此连发扫射,就把六叔弄蒙了。六叔也知道,这种环境下搞对象不怎么太光彩,可要说见不得人,他可是没料到。就嘿嘿着哄她说:“师傅你别生气,我是跟你闹着玩的。”
忽听一片纷乱,歇班的人都往井场上跑。六叔不好脱岗,就爬到了干打垒房顶,向井场方向远眺,只见一个注水站着起火来,火情初起,还没形成旺烈之势,浓烟却渲染了半边天空,看着很吓人。人们攒动如蚁,从四处迅速驰援,很快就救灭了。待到崔大可从井场回来,六叔才知道,原来是蔫豆子吕勤久值班,稀里糊涂就睡着了——虽说明文规定采油工值班不许睡觉,可要根本杜绝是不可能的。火是怎么着的谁也不知道,偏巧被焦洪林赶上,冒着浓烟烈火,奋勇地冲了进去。吕勤久也想冲,可冲了几次都不行,等到人们赶到,焦洪林已经晕倒在注水站外,头发全被燎光,一只耳朵也烤得蜷曲了。严凌他们赶到时,火已经被扑灭,薛明抱着焦洪林,止不住落下泪来。他们直接把焦洪林送往医院,饭也就不能吃了。六叔默立了片刻,把鸡和鱼都倒进了大锅里,用大铲搅拌均匀了,才对崔大可说:“我佩服焦洪林,不管怎么说,我做不到。”
火灾事故调查组的人在采油三大队待了两整天。刘播交代,一定要把伙食办好,让调查组的人吃好吃饱,才有充沛的精力办案。六叔明白其中隐含的意思,精心伺候,面面俱到,调查组的人果然就很满意。查出好几处疑点来,可又没法定案。薛明就骂娘了,说你们是不是被马御厨的手艺给拴住了?都照你们的效率办事,共产主义得猴年马月!调查组的人就根据并不翔实的材料结案了,火灾系电路起火所致,吕勤久承担玩忽职守责任。吕勤久因此受到了开除留用处分,人似乎愈加委琐,走路也不敢看人,只看脚前的一小块地面。
全油田要搞文艺大汇演,兵强马壮的萨E采油指挥部也组织了一支文艺宣传队。晋元峰毛遂自荐去编节目,指挥部居然同意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很无奈的一步,实际上是给焦洪林扫路清障呢。不过晋元峰倒也欣然,说我思想改造不彻底,干不了那个。再说哪有跛子当指导员的?给组织形象抹黑,也没法深入一线。我还是去编顺口溜吧,干这个我高兴,遗憾的就是听不到张老板讲的笑话,吃不上马御厨做的饭了。
米新朵也被抽调到宣传队去了,而且还是夏晴极力推荐的。可没待上几天,又被打发回来,原因就是她那管惹人非议的鼻子,在一顺水的趴鼻子里过于异己,也总容易让人跟帝修反相联系,虽经晋元峰多次说和,还是没通过领导审查这关。
那天六叔送饭,正好撞见米新朵从顺路搭乘的汽车上下来,在公路一侧踽踽地走着,样子很凄伤,好像新嫁娘被婆家休回来了。六叔顿时觉得眼前云蒸霞蔚的,闸住车,还没说话,脸先红起来。虽说两个人在心里好着,可又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始终处于半地下状态。而且很少能有机会独处,一个上班,另一个下班;一个下班了,另一个又上班了。就像太阳和月亮,很难同时出现在一个时空界面上。
米新朵站在那儿,楚楚可怜的,眨眨眼睛,泪就下来了。
她说:“马本良,我让人家给刷回来了!”
当时阳光强烈,在泪美人米新朵身上形成了全反射,六叔几乎就被晃晕了。那一刻他显得慌乱不已,不知道应该怎样劝慰才好。实际上只要他上前一步,米新朵就会扑到他怀里。可他没有,公路上车来车往的,人多眼杂,他岂敢。再说,他刚刚忙完午饭,还没来得及清洗和整理,身上肯定带着葱花爆锅的油烟味儿。米新朵漂亮的高鼻子不仅仅具有极好的装饰性质,还始终保持着通畅敏感的实用状态,对味道有着极强的辨别能力,一进食堂就抽抽答答,不用看就能判断出什么饭菜,连哪个厨师做的都说得八九不离十。六叔固执地认为,味道好与不好,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能分清这个,肯定就比凡人多一窍。对于他而言,如果说刘播是慧眼识荆棘,那么这个米新朵就是红颜知己了。六叔很讲究清浊之气,不想让这种浑浊的气味唐突了心上人,就定在那儿没动。
六叔笑笑说:“刷了更好,我还怕他不刷呢。”
米新朵嗔怪说:“怎么我挨刷了你反到高兴?”
六叔说:“听说那种地方不干净,女的跳舞,男的辅导,穿得又少,还没黑没白的。”
米新朵就不哭了,花一样笑着说:“马本良,我干净不干净,关你啥事?”
很显然,铺垫已经做好,到了六叔尽可煽情的时刻,可他太不擅长这个,甚至都不敢正眼看米新朵了。他垂着头,嘿嘿讪笑着说:“你也知道,我天生就是爱干净的人。”
这话笨些,倒也讨巧,米新朵的笑里就有了甜蜜的味道。她微蹙着眉眼,这是个很好看的神情,有点儿半梦半醒的痴相。她说:“马本良,你知道夏晴为什么鼓动我上宣传队么?”
六叔说:“为了你好呗。”
米新朵说:“你说反了,她那不是为了我好,而是为了你好。虽说我们表面上过得去,可她打心里往外防备我,生怕我把你拉下水。她说她是在拯救你呢!”
六叔急了,说:“那怎么能叫拉下水呢?那应该叫拉上水。就她假模假式那一套,还说不准谁拯救谁呢!”
米新朵说:“她私下跟我说过,青年人过早谈对象,影响工作,耽误前程。她要对你的婚事负责,到了时候,她给你介绍!”
六叔说:“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完全是个人问题,不归师傅管,连组织都没权干预。”
米新朵说:“我看,夏晴是看上你了,她想要嫁给你呢!”
六叔吓了一跳,赶忙说:“你咋顺嘴胡说?师徒是师徒,对象是对象,这可不能乱掺和!”
米新朵像个小狐狸似的看着六叔,又说:“夏晴多好啊,艰苦朴素,任劳任怨,思想境界高,哪像我,一身的臭毛病!”
六叔说:“瞎扯淡。跟了夏晴,那日子怎么过?准得由徒弟变囚徒,虽然都犯一个徒字,那可是天上地下。”
米新朵说:“你送给她的手绢,她经常翻出来看。她夜里说梦话,还念叨你的名字呢。”
六叔说:“说梦话那说明不了什么,我在梦话里还念叨过慈禧太后呢。手绢是我赔她的,不是送她的。”
米新朵笑了,美丽的眼睛一亮一亮的,幽幽地说道:“人家都说,你脚踩两只船,你就不能……”
六叔说:“谁那么抬举我?一只船我都不敢踩,还敢踩两只?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阶级弟兄没解放哩,咱不着急扯那个。”
米新朵就黯然下来说:“要解放那么大的世界,那得啥时候啊?解放中国还用了好几十年呢。”
六叔说:“也快,眼下革命浪潮这么高涨,照这个速度,看样子用不了十年八年,咬牙挺吧。”
米新朵扳着指头,凄惨地说:“再有十年八年,我都老了,就怕我挺不住。”
六叔说:“挺得住挺不住也得挺。不到火候不揭锅。着急吃不上热火烧。头天不能吃了二天的米。饿透了吃饭才香哩!”
米新朵似哭似笑,朝六叔咧咧嘴说:“你瞧你,说来说去,都是你灶头上那一套。你走吧,井上的人都等着送饭呢。把我饿透了行,别把大家都饿透了!”
六叔就走了。走出好远又回头张望,米新朵娉婷的身影很快就被滚滚烟尘所遮盖。在炫目的日光下,六叔忽然发现,他都和心上的人说了些什么啊?简直就是虚与委蛇。他实际上一直在正气凛然地说着谎,假冒了贫农成分且不说,深爱着一个女人,却又不敢深爱,不得不把另一个女人扯进来做掩盖。一个诚实透顶的人,怎么变成伪君子了?六叔闹不懂,也没法跟任何人交流,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又可恶又可怜。
新来了一个质检员接替晋元峰,竟是钻井那边调过来的黄凯,虽说是平行调动,也不能排除遭贬的意思。黄凯知道三大队伙食办得不错,下了车就打听,中灶在哪?正好问到六叔头上,就很生气。心想你肚子里的瓜菜代还没屙净哩,刚来就想吃好的?就遥指着一个方向说:“这儿是大灶,中灶在那边呢!”黄凯真假莫辨,就去了,越走气味越不对劲,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竟是厕所。黄凯因此对六叔很有看法,私下对崔大可说:“马御厨不就是个做饭的吗?干到鸟辈子也是工人,有什么好翘尾巴的?还不是因为跟许曾要好,替他找后账呢!”崔大可就嘻嘻笑着说:“你这是镰刀对擀面杖——弯的碰上了直的。说别的都没用,好好干吧,挠上个一官半职,别说中灶,吃小灶也不是不可能的。”
很快,萨E采油指挥部的文艺宣传队到采油三大队来慰问演出了,也顺带征求一下群众对节目的意见。演员们跟米新朵都认识,其中的台柱子蓝溪,趁着吃饭的时候还偷看了六叔,说米新朵还真有眼力,这个马御厨看着就不一般,再说,总跟头头脑脑打交道,日后肯定有出息。
晚上就在干打垒围出的空场演出。演员基本都是本色装束,节目也一色硬朗,所有的文字几乎都出于晋元峰之手。譬如说对口词《女采油工》:油井阀,压力表。
狗皮帽子,杠杠袄。
戴的是霜花,吃的是野草。
我们为革命采油,我们和时间赛跑。
哪怕黑云压顶,风卷红旗不倒。
油海滚滚淹死大鼻子,雷霆阵阵砸烂美国佬……
再譬如京韵大鼓《雨夜巡井》:采油姑娘李小霞,顶风冒雨把井查。
闪电亮处正看见,一个人影在开大阀。
小霞呔了一声说不准动,你要动动我就擒拿。
深更半夜准没好事,地富反坏右你姓个啥。
人影嘿嘿一笑说你慢动手,一个女人还挺煞茬。
小霞说我早就练过武把操,江湖人称李大侠。
想拧你脑袋不用管钳子,想薅你舌头不碰你牙。
那人影说,行了,别吹了。
你唬了别人唬不了我,我是你的指导员王鸿达。
好同志你机智勇敢堪钦佩,是采油树边的一朵花……
演出场地蚊子海厚,有的演员唱美声,还在保持橙子口型,好几个蚊子就飞了进去,只好停下来往外哕,哕完了接着再唱。观众噼里啪嚓地拍打着,就和鼓掌弄混了。节目一停,张老板就嚷起来,说晋才子别的都编得挺好,就是淹死大鼻子,有点儿一概而论了。听说有个小国阿尔巴尼亚,鼻子也挺巍峨的,可人家跟咱处得挺不错,还是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呢,就得区别对待了。再说,咱大队还有米新朵,你看看她那鼻子,把她淹死,谁舍得呀!众人哄笑起来,目光一齐向米新朵攒射。米新朵骂一声缺德,满脸羞红地跑回宿舍了。
散场之前,指挥部的一位负责人宣读了文件:薛明升任油田总指挥部担任副总指挥,刘播当上了萨E采油指挥部的副指挥,而焦洪林则担当了采油三大队的副指导员。一切都是人们预料之中的,所以并没有任何震撼效果。只是谁都没注意到,从医院回来的焦洪林也站在人群的一角看演出,他身上的烧伤还没彻底痊愈,脸上有一块深重的黑翳,一只耳朵就像焦糊的炸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