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用自行车驮着二嫂子,也来到了大道上,他们要向着左走。往左走后,再往右,那是一条通向村口大桥的一条最宽的土路,也是这村里面最体面的一条土路。
这条路走到尽头,是个桥,桥的那边又是一条窄一点儿的土路。土路的尽头便是梁庄,进入村子,拐弯抹角还要有两里地,才到阿喜的家里。趁着月亮地,悄然无声的推开门,进了这了无生机的院落。婆婆和孩子早已经睡下,他们睡在东屋里。
二嫂便赶紧进了西屋。
一掀门帘,屋子里有股子怪味,她便忙着收拾着凌乱不堪的炕上,拿起笤帚,大深更半夜又赶紧扫着地,拿起墙柜上的一团抹布,忽然一股子臭味袭来。大概屋里,就是这个散发出来的气味吧。
于是她脱下了那件破旧的呢子大衣,依然穿着那件起了球的低领毛衣,依然是那条军绿裤子,脚下依然是那双布鞋。她没有抖开这快干燥且已定了型的抹布,而是朝着外屋的洗脸盆子走过去。
洗脸盆子里不知道油腻了什么,盆子内侧半截处,总有一圈怎么也刷不干净的污迹。于是,她便把这半盆脏水,推开了门,下了台阶泼到了门口侧处的粪堆上去。然后拿着盆回来,进了屋里。
阿喜沉闷坐在炕上,他“呼喇呼喇”地抽着烟,思索着这女人的肚子里究竟是男是女。应该是男的吧。昨天我梦见在一大片玉米地,在地里劈棒子,“棒子,棒子”一准儿该是个儿子。嘿嘿,“棒子”,带个“子”字。
想到此,他又嘿嘿笑着。
抽完烟后,他便一头躺在了炕头,掀起了破旧的花被子,喊着她的小名:“妨人种,给我拿个尿盆!这点儿眼力见都没有,你个傻子。”
她听了,便停住了手里的活计,进来了,手里确实拿着一只沾满尿碱的红色尿盆。等放下盆子后,她抬起身,耳边又传来了他已经睡了的呼噜声音。一看没了喊叫,她转身挺着大肚子依然去外屋做起了卫生。
擦着灶台,灶台永远是那么不干净。
她想起三舅家的灶台,都是镶满了白色瓷砖的,于是,她便俯身着急地擦着。随着擦拭,灶台的犄角跳出来很多蟋蟀,她轮着抹布不停驱赶着。可是,无论怎么驱赶,蟋蟀就是跳来跳去闹个不停。
她在驱赶蟋蟀时,顿觉肚子阵痛,她便蹲在了那里,喊着:
“阿喜,阿喜,”
那声音发抖,随着发抖她的面色忽然间苍白,脑门涌出来的汗水便滚落下来。
她的丈夫好半天停止了呼噜声,他出来皱着眉头想骂一通。但是一看到“扫把星”蹲在地上,满脸扭曲着表情。
面对着她的肚子,再一次想起了“棒子梦”,于是也赶紧把她扶到了屋子。
阿喜一拉那破旧的灯绳,灯泡便闪起了黄色的光,灯绳的影子不停地在墙壁上晃动,扫把星在炕头上躺着要生了。
于是阿喜,便赶紧跑向了母亲的屋子:
“妈,妈,要生。起来,快看看男的女的。”
睡梦中的母亲,瞪起了圆溜溜闪亮的小眼睛,歪着脖子后头的花白色小发髻,赶紧起身穿上那只有一只指长的条绒小尖鞋,往西屋赶着。一掀门帘,看到那个倒霉的女人果然躺在了炕头,在那里不停地翻滚。还没等他们怎么上手,便听到“呱呱”的婴儿啼哭声。
因为生孩子用力过猛,她只觉眼前发黑太阳穴嗡鸣,便死死闭上了眼睛。
只见婆婆俯身近前问着,“是男是女?”
只见儿子狼狈地跪在窗台子附近,“他妈的妈的吗,靠!怎么还是个女的?”
他一拍大腿,
“老天爷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开恩!”
然后便是用力揪起他花白的卷头发来回拉着,拉完后拍着大腿翻着黑嘴唇大喊:
“妈呀天啊!又下了个女的,妈呀,我,又是下了个女的!造孽啊!”他用力猛锤墙壁,又狠抽自己的脸。
“这个丧门星,你傻呀,还不打这个倒霉的婆娘不争气的肚子。”
母亲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自己,他忽然跳起来,不再埋怨自己了。
她母亲猛然将这倒霉女婴拽扔到了一边儿,扔过去一个破布勉强盖上,然后站在墙柜那里指挥着:
“这个丢人现眼的害人精!打她,打她,兴许她身上倒霉鬼附体了,打她,打她,只要不打死她,留着一口气,那个倒霉鬼就会跑出来的。”
于是,儿子带着怨恨带着被欺骗的愤怒,还有信了他母亲的怂恿,于是轮着拳头猛力抽打起来。一下,两下……他此刻如疯了一样,在刚生完婴孩的她的身体上发泄着一切的怨恨屈辱与抱怨,这些所有的不如意都灌进了那个挥舞的拳头里。
这么好几个月,没有找到她,没有发泄了理由,这次她终于又回来了,而且又生了个女婴,他更加卖力气挥舞着臂膀,驱逐着倒霉鬼。
忽然,那昏厥过去的女人忽然睁开了眼。面对着重重的拳头,她躲闪着,但是因为生完孩子,只几下,她又倒在了血泊中。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浑身如雨点一样的拳头重击她的皮肉,打着她的筋骨。她因此而身心疼痛。
因为她的动一动,还有她一扭脸、见到了哭啼的婴孩,她顿时明白了被打的原因。于是,她不躲也不闪了,新的一轮更加严重的暴打又在进行。
最后她丈夫已经疲惫了。
婆婆一见便骂着:
“打死她,打死她,打死她这个妨人种。”
于是她顺手抄起来地笤帚递了过去。她的儿子又抄起地笤帚,向着这个女人的脸上,身体上狠狠地抽去。
此刻,在窗户上映起了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