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婆婆下令,还差一个月就会产下这个孩子的时候,给儿子下令往回接人。于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夏霏骑自行车放学回家。刚进家门,便看到篱笆处多靠了一辆挂着驮筐的自行车。那是个老式的大铁驴,而且大梁杆上还系着一个洗褪了色的帆布兜子。
夏霏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阿喜的车子。
夏霏心里一惊,莫非他真想把二嫂子接走?于是回来的夏霏刚到院子里,隔着母亲那屋子的卧室玻璃,便看到了晃动的人影。放下自行车,夏霏走到外屋,隔着一层门帘,便听到阿喜正在和父母说着话,而且也闻到了一股子呛人的烟味儿。夏霏赶紧背着书包进了自己的那间屋,撂下书包在床上,然后才来到父母这个屋子。
一撩门帘,便看见二哥依然坐在老地方的桌子旁,那破黄椅子上,依然在抽着烟卷。
一见到夏霏进来了,阿喜赶忙说着话:“放学回来了。”他依然翻着大嘴唇,然后一副苦笑的样子。
夏霏向着一屋子的人笑着点着头,并且回应。
只见二嫂子坐在炕头,距离门帘子的最近处,她在那里垂着头,瘦胳膊放在那硕大的肚子上面。他们准备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回到村子里面去。因为他们害怕村里的妇联主任到他们家里去捉人。如果捉到私自怀了二胎,都要重罚的。如果这怀孕的女人,在家里搜找后没有的话,那么便在家里面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农村里面都穷,怎么办,没有金子银子不要紧,可以把院子里的牛拉走,猪圈里的猪,院子里养的鸡也行。
有的还把家人同样捉到大队去受罚,直到交代出大肚子女人的下落为止。
还有的就是叫上村子里的拖拉机,喊上拖拉机手拿着必备的一些工具,开着拖拉机来这家来扒房子。如果还不见送回人来,那就会真的将一个大钩子勾到尖顶房屋的房柁上,然后拖拉机开着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只这么一下,尖脊的房顶前后坡便应声倒地,房檩,花架,大木小木全都随着栽倒,一股脑随着“轰隆”一声很闷的响声,便冒起一大团白烟。
那家的街坊四邻,一看这么大动静,便都跑来看热闹,小孩子们在外面高喊着拍着手,
“真好玩,真好玩。”
可房子的主人,却不敢出现,只能偷偷藏在附近的花街垛旁,看着那惊险的一幕一幕,然后再皱起眉头拍着大腿,跳着脚小声音却很有力地骂着:
“我靠你姥姥,我靠你姥姥。”
而当时夏霏看到这种白烟,慢慢升腾起的现象,便想起了那个因核反应爆炸,所显现的“蘑菇云”。
一间屋子的房柁被勾下来,还有一间屋子的。
然后大队干部在周围保护着助阵,依然将那巨型挂钩,勾在了那间屋子的房柁上。村长胳膊上戴着红箍,红箍上面写着黄色的字,只要大手一挥胳膊一抡,便是喊着开始的口号,拖拉机手再往相反的方向开过去,只一踩油门再一踩刹车,不用回头,只听着又一声巨响。看着院墙外头的光屁股小孩们,又是跳跃式地拍着手哈哈大笑着:
“哦,哦,快看扒房的喽,快看扒房的喽……”
于是,随着村民的越聚越多,房檩花架椽子都一倾而落,随着第二个蘑菇云又升腾于空。然后再有剩下的边沿还不倒的,便换大队的另一种先进武器,向着两边坚决不倒的墙上,又开足了马力硬撞击。随着左一撞,右一撞,那几面顽固的砖墙也撑不住劲儿,散状的小蘑菇云又一团团升腾起。
墙外的光屁股小孩又欢呼一番,好比过了年放鞭炮一样那么开心。
除了扒房子,他们还有一个普遍的方法,就是每个月把村里所有婚后一直到五十岁的育龄妇女都捉拿进一辆大卡车内,说是要到乡里统一做手术。夏霏只看到居然有些女人,从那刚缓慢启动还未正式行驶的大车里跳下来,然后跑进浩瀚的玉米地里藏起来。
农村里的计划生育这样紧张严格,所以,那二嫂子是千万要在深夜里才可以回家的。
吃过晚饭后,夏霏依然要到另外屋子里学习。
二哥依然坐在椅子上,永远说不完二嫂子的不是。
二嫂子依然垂首站立在那里,不安地搓着手指低着头,面对着丈夫数落着自己一无是处,她更多的是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不笑也不哭泣更不发怒,她似乎早已习惯也早已经无奈。可结了婚的人又该怎么样呢?她只能是一个表情的,无奈看着丈夫、半哭不笑的一张老气横秋的黑脸。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做着作业的夏霏忽然听到了外间屋子一阵嘈杂。
夏霏便拿起外套,起身也跟着走出去。
小院子外面在冬季里,总是显得那么光滑平坦。篱笆墙的中间被通开,为了方便走路,只留下了一面的篱笆墙,夏霏默默地跟着他们的身后。二嫂子已经穿上了那退了色的猪肝大衣,紧紧遮起了她那早已下坠的大肚子、也跟着走,她依然低着头。
莫非她在焦虑彷徨肚皮里面的无比神秘?还是?莫非她在回忆过去,从18岁跟着媒人来到了这里,一直到现在,她已经转眼二十六岁还要多,在好几年的婚姻生涯中,她已经生过了好几个女婴,接下来的这一个又该是什么?她只能无助等着命运的裁判。
想起诸多,内心酸一股子、辣一股子,无论哪一股子,唯独没有甜丝丝的感觉,只有品不到头儿的无尽苦涩。
阿喜推着车子,一团黑影子向着大门口而去。
爸爸嘱咐着阿喜:
“回家好好过日子,无论生什么,想开些,没必要太计较。”
阿喜听了心里便是很不开心。
但是在他眼里,三舅是长辈,说的话还要去点头。点头的同时,想想自己会因为没有男孩而断了后,想起这个心里也会哆里哆嗦很不安。再想想母亲每天烧香拜佛,在门后头磕头磕了无数了,怎么就求不来一个男孩呢。
但愿这次是个男丁,也给我这快八十好几了的老妈高高兴,也为我这五十了的刘阿喜在村里抬抬脸儿改改命。在想象的得意间,他忍不住扭头看看了“扫把星”的大肚子。
这么着想有错吗?想了想,还是没有错。
可是三舅为什么总劝我不计较男孩女孩呢?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家敢情有一个男丁。一个男丁他不也算是带把的,有个带把的那就是立门户的本钱。哼!
一路上借着月光,他依然黑着个苦脸,翻着个嘴唇,愤愤不平。但是面对三舅的真诚,他还要点头,可是嘴上却很少说话了,说了基本上也都是搪塞。
毕竟心里和嘴上说的话都不对着,所以不如就不说太多了,免得落个破绽。三舅不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依然真诚嘱咐着居家过日子的常理,唠叨什么——两口子要互敬互爱了,要互学互让互帮了,念得都是这些俗不可耐的经。
但是,一家有一本家规,一家有一家的具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有自己的经验教训都可以能套着百家的道理?听了三舅的这些俗经,阿喜心里恨恨的。
妈妈跟在二嫂的身后,不停地说着,也不停地劝着。
自从下午阿喜来到了家里,她一直都在劝着相同的话。二嫂子听了沉默着,借着月光,她依然白净的一张脸还是木木的。她似乎在走着一个天堂与地狱之间的那一个桥,在那一个桥上走着该是什么心情,她此刻的心里便会如此。面对现实,她犹豫无助,不安且彷徨。
原本热情开朗的一张脸,也如天上挂着的一弯月亮,显得冷冰宁静的出奇。
终于这一行人走到了村口,这个村口的第一家,便是吃掉过夏霏过去饲养过的大黄狗的那家子坏蛋。吃完狗肉后他也因为一些什么事情被坐了牢。夏霏跟在后头,也沉默无语,插不上别的话题的她早已经转移了注意力。她只关注到,他们站立在这里的脚边,一米外就是曾经埋葬大黄狗的地方。
随着他们身影的慢慢走远,夏霏和父母一起回身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