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霏俨然已经快忘记了梁庄的二嫂,可偏偏又是一年的冬季,那个冰冷的季节在没有炉子的农村里,已经非常冷了。
妈妈又坐在炕上,就着大窗户外透进来的初冬暖阳,又在整理着手中的活计。勤劳的她总是忙着。春暖花开时,她要去地里干活,比男人干的还多,她从来没有爸爸的借口。
到了家她还要做饭,而爸爸便会躲起来清闲。
等到了冬季,爸爸可以转着全村子串门子,唯独就是不理睬她。然后妈妈在家里,便坐在炕上抱着和小臂一样长的大鞋底子,用力扎来纳去。
这一年四季六口人的鞋子都是由她来做,偶尔添一件衣服,重要的是做棉服,都要在母亲的精心巧手下完成。
有一天,妈妈忽然对夏霏说:“你二嫂子又有了!”
夏霏听了瞪大了眼睛,为她忧心恐慌起来。“说好几个月了,又出怀了。估计这次轮到来咱们家。”
夏霏听了瞪大了眼睛。
“因为她上几个孩子怀孕,已经麻烦了所有姑父家的亲属。这次自然就选上了三舅家,你爸爸是她三舅。”
当时夏霏一听母亲讲,那个梁庄的二嫂子要来家里住几个月时,心头立即掠过一阵欣喜。这么多年忙碌于学习的自己,闲暇之余,总是只听说相关她的一些令人揪心的传闻。偶尔到节日的时候,梁庄阿喜便来到三舅家。
只要来到三舅家里,便是骂媳妇滔滔不绝就像顺口溜一样。
听了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那些对她辱骂的粗话,夏霏确实也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二嫂子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如他们一致所述——又傻又笨,又馋又懒。
这是个周末,夏霏骑着自行车还如以往,风风火火从几十里地之外的学校往家里赶。刚一进门,没觉出家里院落有什么特别。只看到一辆父亲扔在篱笆墙上的破旧自行车,歪歪斜斜倚靠在那里。夏霏也自然将自己骑的那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靠放在了破旧的篱笆墙上。
推开屋门,刚到了外屋,便听到母亲在里屋喊:
“夏霏,快来见见,你二嫂子来咱们家了。”
夏霏听了,背着书包,没先去自己的屋子,赶忙从外屋一扭身往母亲的屋子这边走过来。
她一掀门帘,抬腿便进了里屋。
她注意到,在母亲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女人。
“来。快喊二嫂子。”母亲笑着招呼着。
夏霏在那里却是愣愣地。
她过去盘起来的那高高发髻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农村里所有老少女人,都留着的最省事儿的三齐头,那是夏霏最鄙夷的麻雀头。而且那头发也没有了过去浓黑的颜色,而是泛着黄。依然是高高的鼻梁,薄厚还算适度的嘴唇。依然是鸭蛋圆的脸,但是脖子处还有面颊与耳朵的衔接之处,现出好几块疤痕,似烫伤的痕迹。耳垂上没有了闪亮的耳饰,那顶米色帽也都不见了踪迹。
过去那高领的白色毛衣,被一件近似于橡皮粉的破旧毛衣所取代,而且那件毛衣松松垮垮编织的很难说密实。越是这样的毛衣,越是容易冷的。因为,毛线如果排列不紧密,便会很透风,尤其在过去北方冬天里出奇的冷。整个天津的冬天三个月,都会伴着西伯利亚吹过来的呼呼大北风。
她身上的那件松松垮垮起满了小球儿的毛衣,此刻被怀孕的肚子支撑起来,显得倒是也穿的贴切。但是那颜色,看上去土里土气,没有一点生机,颜色像一块放久了的血豆腐。她的下身一条打了褶子的军裤。夏霏猜想,那条裤子肯定是二哥淘汰的。她的脚下是一双家里做的松紧口平底布鞋,过去红色的那软皮矮跟短靴也丝毫没了踪迹。
夏霏站在屋子那里,脑子里频闪着她那光鲜可人娇俏的过去。面对着几年过后面前的这个满脸疤痕,近似于衣衫褴褛的,这个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的大肚子女人,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
她张口结舌木讷在那里。
她带着惊喜与希望感过来,很想看到她那伫立在风雪中,身着红呢子大衣的端庄秀丽的绰绰风姿。不论别人怎么传言,毕竟在夏霏的脑海里,只有那一个绝美的镜头抢先烙印了上去。可站在眼前的,是那年冬天在下伍旗集镇上,见到的宛若一枝寒梅悄然绽放在雪中的美丽女人吗?时过境迁,短短几年,她怎么会变得狼狈破落如此?
她机械式随着母亲的招呼喊了一声“二嫂子”。
二嫂子没有说话,便先笑了起来。笑完了,她上前也热情招呼着。
“噢,这是放学回来了!”她似乎对自己的一切现状,早都习以为常。
招呼完毕,夏霏便背着书包满面凝重,急匆匆回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
打开圆桌面,掏出物理书,查看着电磁感应那个章节,她想背一会儿定理定义概念。但是,却踏实不下去,脑海中总是闪现着二嫂刚嫁过来时那光鲜闪亮水润的模样。于是,自己心里便翻江倒海般嘀咕着。
自己也是个女孩,如果将来嫁人了,是不是也会和这张家口女孩一样的命运?
今天看到二嫂子这几年巨大的变化,她便更害怕了自己长大。长大了后,便会面对很多目前心灵上无法承受的很多。
她一直观察自己村子里的女孩,本来也长得水润的肌肤,一旦嫁到了别的村子,过一两年后回来,便都会大变样。过去乌溜溜的马尾辫,一下就会变成了三齐头。最可怕的,很多女人嫁了人后,那面颊上,便会很快生出大块棕色的大色斑。那些色斑影影焯焯敷在整个面颊上,看上去整张脸失去了姑娘时的光洁红润。
而且据夏霏观察,女人的那妊娠斑,一长上就不会落下去。
而且听说那个斑特别怕晒,但是农村里的女人挑家过日子,哪有不下地不干活总在屋里养白脸的?一到夏天,大斑会很严重爬满额头,哪怕是下巴处都不会放过。都是以两颧骨为出发点,向着满脸辐射扩散的。一到秋天,随着过大秋在田地里的忙碌,色斑也会加重。一到冬天,地里农活没有了,她们皮肤的色斑也会跟着变浅。过春节时,亲戚相聚,便只能看到浅一些的痕迹。
所以农村的女人,面颊上的那些斑点,基本要长一辈的。
村里漂亮的女孩和二嫂子前几年都是一样。但是,只要嫁人,一年半载之后,便会满脸色斑,便会穿着邋里邋遢,但如二嫂子脖子面颊满是疤痕的不多见。
我可千万千万不要长大,夏霏暗暗祈祷着。
可是,今年的夏霏已经有17岁了,幸亏体重还不足八十斤。面对自己的身材矮小,无论走到哪里,谁都不会认为自己有很大的年龄。于是,她想起这个才会多几分开心,少几分惆怅。尤其二嫂子一来,她便更是铁定认为——不长大了真好。不嫁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