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足一年后,终于又盼来了二嫂的第二次怀孕。
因为二胎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在怀孕六个月后,她便挺着大肚子去别的村子远房亲戚家,这家住几个月那家住几个月,直到快要生了,才回到她居住的村子里去。而且,听说她生小孩都是在家里面的土炕上完成。从来没有去过医院,更不会请医生,哪怕是村医生。
终于,几个月后又该到她闯鬼门关的时候了。
她婆婆说:既然生过了第一个孩子,那么生这第二个孩子便是简单了,就像小鸡子下一个蛋那么简单。随着二嫂子在屋里生孩子叫唤哀号个不停,婆婆索性不在门帘子外面听声音了。她掀起门帘进了屋,一边站在炕沿旁,一边儿盯着这个女人。倒要看看这个扫把星,到底在床上怎么胡乱折腾,而且在她的男人面前怎么无病呻吟装可怜的。
最后,婆婆还要时不时怒斥:
“扫把星,瞧你那一副娇生惯养的鬼样儿!没有咬劲儿的畜生。”
二嫂无论脸上现出怎样痛苦的表情,俨然和婆婆都没有丝毫关系。其实,婆婆最关心并且想弄清楚的是那蒙着盖着的肚子里,究竟——是男还是女!
在大人无比疼痛哭叫间,终于盼来了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怎么又是个女孩?”
婆婆一看新生儿的两腿之间,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上前就抓一把已经晕过去的、刚生完孩子的二嫂。伸出了布满筋脉的一只老手,在二嫂那原本光洁的脸上,用力掐拧着以泄老天爷的不公平。
是啊,怎么又是个女孩?
她看着四十多岁老气横秋的儿子,再看看面前这个满脸妖气的扫把星,简直伤心烦闷透了。于是,便坐在炕上,奋力哭号了起来。
“又下个女的,我对不起死去的孩子爹啊!阿喜,你这缺德的娘儿们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啊。我没法子活啦!呜呜,我没法子活啦!”
她一面老泪纵横,一面不停絮叨心里的愤怒。絮叨到情节特别之处,还要举起胳膊,用长满长指甲的脏手,挠着自己那老得只剩下一层黑皮儿的大长干脸。
婆婆哭着、哭着……便是一整天了。
大炕的这头,是她流着口水老泪纵横不停地漫骂;大炕的那头,便是渐渐苏醒了但面色苍白的二嫂;还有就是在一旁扔着也在哭泣着的女婴;再有墙柜边儿的板凳上,坐着“吧嗒吧嗒”一直皱着眉头抽旱烟的阿喜。
他那张本来就老的一张脸,在母亲一天的谩骂中便更为扭曲了。
于是阿喜终于忍不住,他站起身形扔下了烟卷,对刚生完孩子的二嫂举拳就打。右臂最有力气,那就用右臂,先抽脸,攥紧拳头再打她的头。头太硬了,手痛了,便没等到有一丝喘气的功夫,他就已经调整转变了战线战术,成为了猛力捶打在她的身体上。
雨点般的拳头从空中落下来,还夹杂着阿喜那翻着厚嘴唇的一连串咒骂:
“我让你下女的,我让你下女的。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今天,我就打死你!不打死你,今儿个不算完事!打死你……”二嫂挣扎着,但是在血泊中的她却站不起来,最后挣脱不过,只能闭上眼睛让他随便殴打。
随着阿喜抽了媳妇一大顿,婆婆顺了意,最后才停止了哭泣。
她一边从炕上下来一边说,
“打得好,打得好!该,该,该,打死她这个没出息没能耐、没羞没臊不争气的妨人种、扫把星!”
婆婆看着还不解气,但又怕儿子阿喜的手会疼。于是,她满地搜找着,一下子发现土炕沿子和门框之间的小角落里,斜放着一把地笤帚。
她跳起小脚儿就奔过去,拿起了地笤帚,递给了依然抡拳头但已经气喘吁吁的阿喜。
但就在这时,门外却忽然有了动静。
“有人来了。”老母亲压低了嗓子,提醒着儿子。
于是,阿喜便把刚刚抄在手里的地笤帚又扔到了地上。
这时,紧跟着有人在外屋说话了。
“有人吗?在家吗?”
二哥一听,赶紧连滚带爬从炕上蹦下来。迅速站在了屋里的地上,直着歪斜的眼睛,看着到底究竟是谁进来。
但是,等了一小会儿,终归没有动静。
阿喜便掀起门帘来到了外屋,看到共有三个人站立着。一个是阿喜的大哥。另两个是从未见过的旁边的陌生中年男人。
站在那里的大哥长得和弟弟截然不同。哥哥虽然个头并不高,但身板子透露出结实虎式。并且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以理服人,浩然荡气正义感自信感十足,所以在农村里,一直是个包工头。而且在母亲面前,他也是个很给家族争脸的模范。
模范的理由就是——人家既不差钱,媳妇又生了两个男孩。
大哥居住得不远,就是弟弟的西街坊。
此时,他领着两个男人,一见弟弟出来了,立刻上前趴在他的耳朵根子处低语了几句:“嗨,男的女的?”
阿喜一听,马上耷拉着黑脑袋,垂头丧气地黑着脸说:“唉,女的。”
大哥听了一拍二哥的肩膀,“好,这个你别管了。”旁边的男人一听,便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千元给了大哥。大哥伸出粗糙的大手,迅速点数张数。
阿喜扭身便进了里屋,他看了一眼躺在炕上因为好几个小时没人管,被冻得手脚忙着胡乱抽动颤抖的哭泣女婴。女婴小小身体的周围,还乱扔着他刚开始时,为她擦拭身体用的几枚沾着血迹的草纸球。面对这些,沉默了一小会儿后,他猛然弯腰,迅速抄起这个连哭再嚎、没时没运的倒霉鬼,一掀门帘便到了外屋。
旁边另一个陌生男人见此,一步跨过来。
他看着阿喜手里掐出来的确切是女婴,便立刻从怀里掏出了一条方形的花色裹布。花布里面抖落开来的,便又是一摞翻滚出来的余款。
最后,将钱拿起来递给了阿喜。
在阿喜忙着数钱的空隙,他们已经用刚才还裹着钱的花被子裹紧了孩子。
“先说好了!从此咱们两截。离开之后,互不认识。不许骚扰不许相认。我也保证这女娃子,将来好吃好喝好待着,这个你们尽管放心。”其中拿着小花被的陌生男子,满脸严肃说着这样的话语。
阿喜只顾数钱,似乎还是数错了一张,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
但站在旁边的大哥赶紧应声,把手里的一千元再给弟弟后,才匆忙跟着他们到了院子里,很快便来到了漆黑的街道上。他们这一行两个,抱着哭泣的婴儿,猫腰快速紧走了一千米之外,钻进一辆戴篷子的三马车里,趁着夜色,向着村外驶去。
随着哭声越来越弱,三马子车也渐行渐远,大哥这才扭过身回了家。
当夜里,依然躺在血泊里的二嫂醒来时,眼睛还没有睁开,便用右手摸着旁边。她忍着周身的剧痛,忍着面颊剧痛下的火烧火燎感,努力寻找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可是她周围炕被上,炕席上,所有可碰触到之处都是空空的,而且也听不到婴孩的一丝哭声。最后,以为自己伸错了手,于是,又带着一丝希望,抬起了左侧的手臂一划拉。但她摸到的,只有坚硬而又冰冷的墙壁。
很久,她才渐渐明白过来自己所犯下来的滔天罪行。
新生儿肯定是个女的,肯定被处理掉了,她早已没了踪迹……
“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在哪儿?还给我的孩子!”她眼泪翻滚着,浑身疼痛,伤心难过不已。
难道只因为这次又生一个女婴?她也才如被处理掉了的女婴一样备受冷落?女婴是被送了人处理掉了,可自己却还在这个家里,受着折磨。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看看身在血泊中,浑身疼痛的自己现在,再想一想明天的日子,后天的日子……她忍不住咸涩的眼泪翻滚,在那原本剧痛的一张脸上,又被悄悄撒上了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