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刷地就白了。我一下反应过来我踩雷了。她的亲老公正关在监狱里,不把牢底坐穿且出不来呢。没想到一句奉承话一不小心戳了人家心窝子,我后悔不迭。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像突然停电一样,叭地一下就黑了。她把手抽了回去,我再去握,已经变得冰凉僵硬。
她改变了坐姿,不再前倾靠近我,而是向后仰去,脊椎笔直地贴紧椅背,胸挺起来,乳房凸出,头微微低垂,睫毛在眼睑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型阴影。她高傲而又忧伤,令我心动。
我轻声求她:亲爱的,对不起,我特蠢,我错了,我。你千万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左哄右哄,她一笑,十分勉强。
她说:我没生气,我干嘛要生气?
然后她就仰起脸来笑了,但她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
本来我们之间很热的调子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不明不白冷了下去,我一点也弄不清楚里面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当然不大相信就是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好娟并不是一个特别小心眼儿的人。也许是我无意问触到了她的什么痛处,可她也完全可以跟我明说嘛。我自叹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微妙复杂,恋爱的人之间更是如此。小查这样,反过来也让我有点儿伤心一想想我对你多好吧!我对你可是亲的爱的甜的热的,说得上五讲四美三热爱了,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方面让她不满意?比起关着的那个人,怎么说现在也是我更关心她,爱护她,是我在对她体贴入微,也是我在不计得失地为她做这做那。可她好像并不领这份情。
但是事情还在后面。随着我跟小查之间恋爱的降温,我的事业也不再那么蒸蒸日上了。我最初感觉是原来的一批客户不太热情了,我主动跟他们通电话,他们在电话里对我爱搭不理躲躲闪闪的,态度很不地道。我们也是三年五载的老关系了,怎么一下子成这样了?我赶紧约他们吃饭,结果一个个都端起架子装大爷,推三推四的,都说自己特忙,过些日子再联系什么的。这样一而再地碰壁,我满心蹊跷。这年头本来就是认利不认人的,这我知道,人家不搭理我,准是攀上比我更有用处的高枝儿了。但怎么会这样的我还是没往深里去想。
再到好娟那儿,她对我又冷了一层,新颖别致的款待没有了,温存暖心的话儿也没有了,而且也不提指望我提拔高升的话儿了,跟我一说得直白粗鲁一点一也就剩睡觉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大约两到三周,我已经不怎么愿意上她那里去了(我有的是可去的地方)。我也开始冷落她,尽可能不拿她当回事,这一来很快情况就有了转机。
有一天下午我刚到办公室她就打来电话,约我去她那儿。她的声音喜气洋洋的。
我问她:遇到什么好事啦?见面告诉你吧!她得意地说。这么说我猜对了。
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换了一个单位。我说:真行呀你,挺有本事的!
她说:马马虎虎,嘿嘿。也是一家报社。我说:祝贺你!调过去做总编?
她说:笑话我呢吧?至少编辑我是不当了。跟字儿较劲有什么意思嘛?写得再多,编得再好,还不是得凭广告挣钱?直接做钱多好,一步到位。哎,告诉你,现在咱们真成同行了。
我说:你也到广告部了?
她声音里透出更浓的得意,一字一顿地说:是到广告部做主任,不当头儿谁去呀?
她的语调里全是有饺子不吃米饭的劲儿。牛,真牛!那可得庆祝庆祝!我满腔热情地说。
我等着你回来!她温柔而又热烈,已经有好长时间她没这样过了。
放下电话我恍然大明白,原来哥们儿我被人当鱼饵用了。人家早已经很有心地把我日积月累的那点儿关系不声不响统统接管了过去,悄不蔫蔫就满载而归了,而我还彻头彻尾被蒙在鼓里呢。现在人家很有胸怀地邀我共同庆祝,我去我傻X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去吧,今夜没人陪她人眠。
那一晚我心绪坏透了。我信马由缰进了一家肮脏不堪的街头小馆子,进门就大叫上一屉人肉包子。店小二被我吓坏了,以为来了个疯子。我也就跟疯子一样,全部点了平常根本不吃的菜。小馆子的厨艺真是一绝,把我点的每一道菜都炒成黑糊糊的一团,连看都没法儿多看一眼。但我照样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面前的碗碗碟碟一个都不放过。我吃了很多,就跟一个饿极了的人一样。我牙缝里塞满了半生不熟的老韭菜叶,食道被嚼不动的豆角干刮过,胃壁沾着带霉味的古老肉汁,一下就反胃了。那种感觉,实在受罪,却让我得到了一种自我惩罚的快感。
小馆子里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在抽烟,加上厨房里不断冒出的一股股浓烈的油烟味儿,空气浑浊,雾蒙蒙、粘乎乎的,似乎都有厚度,就跟我面前吃剩的碗碟底子一样,令人作呕。在这污浊嘈杂中我反思自己,剖心剜肺,最终觉得自己是大大的活该。
结账出门,发现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难怪这么个小破馆子会有这么多人!信步走进雨里,冰冷的雨点打在我的头上身上,顺着我脖颈灌进去。我即兴地对自己进行新一轮的自我惩罚,好让发昏的脑袋变得清醒一点。
走到查好娟楼下,我已经浑身湿透,两只鞋里也灌满了水,每走一步咕滋作响。我望见了她窗户里透出的灯光,还是那么温暖,那么诱人,而且因为这一刻外面又冷又湿更显温暖和诱人。何况灯下还有一个人在一心一意地等着我,盼着我去。但我还是扭头走开了。我要自己牢牢记住这样一次深刻的经验教训。锅底都快叫她掏空了,自己了无察觉,还在跟她恩爱缠绵,真是太麻木了!这样的错今后永远不能再犯。
我也想到过报复,但我知道那样于事无补,最多就是出一口鸟气。那些客户都是我一手介绍给她的,我去拆她,成本太大。况且现在人家认她未必认我,弄不好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这种没把握性的事情我不做。反过来说,假如仅仅是为出一口气,那我就宁可忍了这口气,跟她计较也没意思,不如放她一马。再怎么说毕竟跟她也是枕上被下缠绵过的,我不愿意真刀真枪情断义绝一动就是真格的。我是男人,这点胸怀咱还有。我决定不再搭这个女人,彻底把她忘记。
当晚,查好娟一次次呼我,我一概不回。我要让她尝尝情人失约的滋味,我要让她尝尝没人搭理的滋味。她呼过我五遍之后,我就把呼机关了,我害怕自己心一软前功尽弃。我不知道之后她又呼过我多少次,她就是把我呼机呼炸我也不管了。有意思的是从第二天一早我打开呼机之后她再也没有呼过我,也没再主动跟我联系,就像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想她肯定是自己琢磨过味儿来了,否则像她那么一个骄纵的女人,哪容得下我这样对待她?
真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是挺难过的,一份情就这么说完就完了?我承认,我真的是很放不下啊。所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路过查好娟住的地方,我冒出了想上去看看她的念头,而且怎么也无法抑制。我明知道那个时间她应该去上班了,离下班回家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决定耗掉这一个小时等她回来。我到以前我和她经常一起购物的超市买了许多东西,甚至还买了鲜花和蔬菜、水果,就像我们以往在一起时一样。我打算好用这些普通而亲切的东西一进门就打动她。提着这么一大堆东西,我看上去就像一个顾家的好丈夫。我想好娟也一定会接受我这样一种和解的姿态吧?
那一刻温情就像漫上防洪堤坝的潮水一般将我淹没。昔日的香味全都扑面而来。我垂诞欲滴。到了这个份儿上,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当然没有。没有什么是不可原谅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屈服的。我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手里沉重的物品也随着我平稳上移,就像失去了重量。我们都欣喜地接近(扑向)同一个预想的目标。
笃!!
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我敲门的声音。时间像是凝固了,我眼前的这扇门岿然不动,丝毫没有开启的迹象。
笃。笃笃。笃笃笃。
我静静地等着,又好像并不等什么,我已经不指望会有奇迹出现。楼道和四周仍是静静的,静得可以听得见我自己的心跳。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可是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小查的房间并不是空的,里面好像塞满了一种会发出热气的东西。我把耳朵贴上去,想听听有没有动静,结果是连呼吸那样轻微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敲一扇没人从里面打开的门让我有一种奇妙的快感,就像偷弹一架别人的钢琴,而这个人恰恰是我又爱又恨的。这种节奏不正常的敲门带着十足的发泄,惊动了一家邻居,有出什么破绽大一个人探头往这边看了一下,大概没看出什么破绽,很快把门关上了。一时间我感到了空虚无聊,我在等待和离开之间颇为犹豫。就在这时,身后的门略有响动,出乎我意料出现了一条缝,露出三分之一只眼睛。仅仅是瞳仁一闪,一束光就射透了我的心房。
好娟!我惊喜地叫她。即将关上的门顿时停住了。是你?她又恢复到能让我看到三分之一只眼睛。
我伸手推门,一边热切地说:天哪,睡着了你?没听见我敲门?总算。我的运气还算好,快让我把东西拿进来!
但是门里面却拴着防盗铁链,查好娟的面部表情和声音里也一样拴着防盗铁链。她冷冷地说:你还来干什么?干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啊。可她这么一问还真把我问得语塞。我有点张口结舌。她倒是真知道先下手为强,就好像是我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但我还是竭力缓和气氛,既来之,则安之。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能来看看你吗?好了好了,快开门吧,瞧我买的这些东西,我快拿不动了。
她犹豫了一下,非常地不耐烦,哗一下把防盗铁链拉下了,但还是没把门打开。她用身体堵着门,一丝一毫也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她说:你走吧!
这三个字就像三把尖刀一样向我扎来。我可是好心好意的啊,一腔的热情,热心热肺热肠子,可不应该兜头给我这么一瓢冷水!我打了一个晃悠,差点儿没站住。她就在窄窄的门缝后面,用法不容情的眼光冷冷地拒绝着我。
这真是太刺激我了,一个星期以前这温暖的小巢还是我可爱的家呢,说把我拒之门外就把我拒之门外了,我太咽不下这口气了!
我用力一推,不仅门开了,就连门后站着的查好娟也一下给拍到了后面的墙上去了。
让我怎么描述呢?一房门敞开之后的一幕惊得我目瞪口呆,查好娟太让我吃惊了,实在是太超乎想象了,我看到了真正堪称不堪人目的一幕:书柜之间的地铺上,躺着两个男人。太鲜廉寡耻了,知识的海洋边上也没有净土了!查好娟真是给我上了极深刻的一课,令我眼界大开。
两个男人身上盖着毯子,穿没穿衣服我一时无法判断,但我这么大的动静显然把他们给吓坏了。再看查好娟,身上也只穿着一件浴衣。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裹着这么件衣服里面可是从来没有任何披挂的,现在显然也不会例外。刚才她跟那两个王八蛋正千什么我八九不离十全猜到了。
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也太猖狂了!我真痛心自己怎么竟跟这样的女人交往?真是鬼迷了心窍!
房门在一瞬间又飞快地反弹了回来,在我眼前重重地关上了。我的脑袋捎带被猛磕了一下,眼前顿时钢花飞溅,铁水奔流。他妈的,骚女人,这可是地地道道的流氓行为,我要告你去!你知法犯法,以身试法,目中无法,法理不容!我终于有了报复她的一个机会。
当我嗡嗡的脑浆略微平静一点,我马上清醒过来还是快点儿离开这里为好。从来我就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更何况今日寡不敌众,人家鸳鸯锦被下面还卧着两条汉子呢。
转身的时候发现自己手里一直提着从超市买来的那些东西,难以平息的巨大的愤和难言的怨恨,我把一提兜鸡蛋和西红柿一古脑儿全砸在了她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