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道延含着眼泪不肯拿。吴元厚把钱塞到他手里,说:“这是规矩。你回去办事情要用的。”随即摆了摆手,说:“马上要中午了你抓紧时间去吧。”吴天玉说:“我出去送阿延上车。”吴元厚点点头,一转眼对阿仲明香说:“你们一起出去送一下阿延。”阿仲明香同时答应了一声。
阿仲到外头去雇车,一时找不到车,耽搁了一点时间。
潘道延急得脸色发青,在门口团团转。吴天玉也跟着着急,咕哝道:“平时要车方便得很,这会儿等着用车,连个车影子也没有!”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阿仲总算在镇上雇到车来了。
阿仲、明香没想到吴天玉瞒住老爷太太,上了马车一道走了。明香一下子怔住了,喊了一声“小姐!”回头对阿仲说:“你看,小姐跟阿延走了。哟,这个事情要去跟太太讲的——”阿仲忙拦住她,小声说道:“你现在不要讲。待会儿看情况,先告诉老爷,让老爷跟太太讲比较好——”
“为什么哦?”明香眼睛一闪,问道。
“你问我为什么,我一时也讲不大清爽。”阿仲干咳一声,说道,“我觉着现在跟太太讲这个事情肯定不好。我觉着还是等到晚上吃过饭以后再说比较好。你想想看,要是这会儿去跟太太讲,太太立马叫我追上去,把小姐立马追回来,我怎么办?我真的去追啊,啊?先不说追得上追不上,就说追上那辆马车,那又怎么样?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
明香一想,点头道:“好的,那就听你的。”
这天吴天泽到上海,已经将近中午。
他拎着箱子从火车站出来,叫了黄包车,说了地址。车夫对路熟悉得很,不费多少时间就把他拉到傅家佑住的地方。
上海复旦大学教授傅家佑先生每天上午有课,午饭是一定要回来吃的。这是傅太太宋美玉定的规矩。宋美玉跟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先生的夫人陶曾穀是好朋友,每天中午接先生回来吃饭是跟陶曾穀学的。
这会儿傅家佑跟太太正要吃午饭,见吴天泽来,忙招呼一道吃饭。吴天泽放下箱子,叫了“傅先生傅太太”,把一封信递给傅先生。用人叫吴天泽先到卫生间去洗手。
傅家佑看了吴元厚的信,点头说道:“天泽,这个事情我晓得了。我下午就来联系。……其实,这个事情我已经问过了,没有问题的。”
傅太太见了吴天泽,是一半开心,一半伤心,微笑说道:“我一直听说吴元厚先生的儿子人长得很不错,今天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才哦。一晃多少年你现在长成这么大一个小伙子了。记得那年我们到苏州去的时候,到你们家去玩,那个时候你才几岁?……你妹妹刚刚会走路——哎,你妹妹吴天玉怎么不跟你一道来玩玩?——我要见见天玉,我要她做我干女儿。”说到这里傅太太眼圈一红,一转脸,看了一眼放在柜子上的照片,说道:“傅同彧比吴天泽大两岁是吧?他现在要是在上海,在家里多好……”傅家佑知道他太太一说到自家儿子就没好心情了,忙打岔说道:“天泽你吃过饭,先休息一下。这几天你先住在我家里,等上班的事情安排好了,我帮你到外头租个房子。跟你讲好,这次你出来,要独立生活。”傅太太听了,手一摆说道:“天泽先吃饭,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
傅家佑将手一让,说:“天泽,来,吃!我们边吃边说……上次我就跟你父亲说过,让你到上海来蛮好。这一回他总算是同意了。这说明你父亲还是可以商量的,脑筋不是转不过弯来的。”
吃了一会儿,傅家佑接着说道:“前些日子我已经跟那个朋友说过了。我跟他说,我可能要介绍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来。那个朋友是花旗银行襄理,他可以安排你到花旗银行做事。他说没问题。”
“你就这么有把握?”傅太太给吴天泽夹菜,一边说道,“上次我们儿子的事情已经叫人家弄得难堪了。这次再去麻烦他,行不行哦?”
“傅同彧是他自己不想做,”傅家佑手一摆,说道,“又不是不好被人家开除的。这个有什么给人家难堪?”一想,接着说道:“天泽,有一句话我要跟你先讲清爽,这次我是介绍你进美国人开的花旗银行,是先做officeboy——”
“Officeboy,是什么意思?”吴天泽眼睛一眨,问道。
“这个意思就是,先在办公室里做打杂——”
“打杂就打杂,”吴天泽头一点,回道,“我不在乎。我只是想从家里出来到外头来闯一下——”
“哎,吴天泽,”傅太太一脸疑惑道,“我就有点弄不懂你了。你好好的一个苏州大人家出身的少爷,为什么要跑到上海来做打杂?那些底层的事情不是你这样的人做的,你恐怕也做不来。——老傅,你也真是的,亏你想得出来。天泽又不是少爷落难,去做那个officeboy做什么?”
“伯母,”吴天泽稳稳地微笑道,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不少,“我愿意做。再说了,我前一阵子一个人出了一趟远门,也做过一些力气活,帮人家装船卸货搬运东西,还有到河里去捕鱼。我是吃得了苦的,不要紧的。”
“那好,”傅家佑轻轻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道,“既然吴家少爷不嫌屈就,到上海滩不妨先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做上去——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总之,这次你是真的踏上社会了,自己工作自己生活。当然,你生活上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们,没有问题。”
吃过午饭傅家佑给乔冠东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乔老爷热心的声音:“傅先生,侬迭个事体没有问题。侬直接跟我联系就是了。侬傅先生的事体就是我的事体。今后有啥事体,用不着跟我姐夫讲,直接跟我讲……”傅家佑接口道:“简先生是我们的校长,我跟他天天要碰头的,这个事情我总归要跟他说起一声。”乔老爷回道:“简培远伊是倷校长,不是我校长。我跟侬是朋友,跟伊不搭界。阿拉阿姐讲,傅先生格点面子够了,不要简培远打招呼的。就格能,叫倷朋友的儿子下个礼拜一来上班!”
“蛮好,谢谢侬!”
傅家佑打好电话,心情好得很,请吴天泽吃咖啡。
说闲话的时候他问吴天泽:“苏州有没有一个叫潘道延的画家?上次我问你父亲,他当时没有说,我也不好多问——”
“有,”吴天泽随口回道,“他是我父亲的学生。”
“哦,原来是允之的学生,他画得好!”说罢,傅家佑把吴天泽这次给他带来的那幅画打开来欣赏——
吴天泽先前没有看过那幅画,现在一看《吴中山水图》——这是他父亲创作的精品——以前他断断续续看他父亲画的,一看落款潘道延,吴天泽一怔,不禁失声道:“啊?!”
不知怎么的,吴天泽嘴巴张了张,将冒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突然觉着一阵肚皮痛,要上卫生间……等到他蹲了半天马桶从卫生间里出来,傅家佑已经吃好咖啡,正准备跟太太一道出去。
“天泽,”傅家佑整了一下衣领,说,“我们下午出去有一个应酬。你呢待在家里,想看看书也行,我书房里有的是书。你要是想出去走走,也可以。”傅太太说:“我们不回来吃晚饭。你就在家里吃。我关照过阿姨了。她会给你弄好晚饭的。你睡的房间她也会给你弄好的。”“好。”吴天泽点头道。
傅家佑和太太一走,吴天泽就跟傅家用人说:“阿姨,我也出去走走,晚上不回来吃饭。”那阿姨说话慢声细语:“蛮好——你是第一趟来上海?”
“不是第一趟。”吴天泽微笑道,“上次我到浙江去,回来路过上海……这次是第二次到上海——我对上海还是陌生得很。”
“那么你还是出去逛逛有劲。大上海,花花绿绿的,还是蛮好看的——当心不认得回来。要记得路,跟门牌号头。”
“我晓得。”
那阿姨看吴天泽走出去了,咕哝道:“晓得个屁。小赤佬,连抽水马桶也不晓得怎么用——乡下人。”
吴天泽出门一逛,一直逛到天黑才回来。那阿姨问他:“你到现在回来,吃过了没有?”他回道:“在外头吃过了。”
那阿姨接着又问:“你出去了大半天怎么认得回来的?”他一笑,说:“这个简单得很。我一路逛到黄浦江边上去。回来时叫黄包车,跟车夫说把我拉到这个门牌号头。”那阿姨听了,嘴巴一撇,说:“侬少爷派头大!”“嘿。”吴天泽瞥了她一眼。
吴天泽洗了一把澡;换了衣服,坐下来要写日记,问阿姨要笔墨。
那阿姨眉头一紧问道:“你要毛笔、墨——做什么?”吴天泽怔了一下,突然一笑,说:“写字。”
“写字有钢笔——”
“我写字从来不用那个东西。”吴天泽手一摆说道。
“家里没有毛笔、墨——”
“真的啊?”
“是。”
“这是不可能的。”吴天泽“哈”一声道,“我不相信傅家佑先生家里没有笔墨。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要不,我自己去书房里找——”
“好好好——我帮给你拿。”那阿姨随即到书房去拿了笔墨过来,往吴天泽面前一放,说,“当心一点,不要把桌上弄脏了。”
“我晓得。”
那阿姨走出房间咕哝道:“晓得个屁。小赤佬,淴个浴自己连毛巾也不晓得挂好——乡下人。”
这天,吴天泽在日记里写道:
今日下午,去江西路、南京路、外滩。
路上,买了一份《申报》看看……
报纸上说上海是远东经济贸易中心。今见上海有中央银行、中国银行、交通银行、中国农业银行。外滩附近,有英国汇丰银行、德国德华银行、日本横滨正金银行、俄国华俄道胜银行、法国东方汇理、美国花旗银行等。所谓“东方华尔街”可见不虚。
路上所见行人,富,有的;穷,有的。更多的人,看样子不穷也不富。这些人好像匆忙得很,没有我们苏州人悠闲。大概是因为上海这个地方大,人就如此匆忙?
上海滩夜里有电灯好看,高楼洋房花里巴拉。
苏州城白天有光线好看,粉墙黛瓦清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