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俪瞟了朱红一眼,自顾细嚼慢咽,也不吱声;抬头见朱子藏跟朱红对了一下眼神,会心一笑,她心里边嘀咕,感觉有点莫名其妙,问道:“你们今天是怎么了?碰到什么喜事了?”朱红不接话头,夹了一筷子凉拌萝卜丝送到嘴里,点点头,一边吃着,说道:“这大萝卜切成丝儿,拌点盐花,再加上葱油,清爽得很,我最欢喜吃了。”朱子藏含笑说道:“我欢喜吃人家一般不想吃的菜,比如说我今天特意关照厨房做的这道菜。我给这道菜取了个名,叫‘鬼炒蛋’——这个东西,是个东西,我就想吃。你们不吃,我一个人全吃了。”说着,夹一筷子吃了一大口。金俪听了一笑说道:“从来没见过人家拿土豆片炒蛋的。”“这你就不懂了。”朱子藏一边咀嚼,说道:“土豆,马铃薯,北方有人叫‘山药蛋’。这东西鬼得很,合着什么烧都好吃。但是最好吃的还是这个‘鬼炒蛋’——”
“就吃这个鬼。”朱红刚才走神了,这会儿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莫名其妙说了一句。金俪瞟了朱红一眼,咕哝道:“神经病。”
吃过晚饭后,朱子藏叫朱红到园子里走走,消化一下胃里吃的东西跟脑子里想的东西。这一“消化”便有了周全的思路。
朱子藏琢磨了半天,吩咐朱红:“照老子的意思办!”
第二天上午朱红带上韩进一道去老街博古斋找纪学览。
朱子藏昨天晚上交待儿子:“从下个礼拜开始韩进就跟着你出去跑跑,往后教他学着点,做你帮手。”朱红嘴巴上答应照办,但是心里很不以为然。他觉着用韩进,还不如用博古斋的伙计。韩进最好还是留在自家后院里,做他该做的能做的事情。朱家培养了韩进那么多年,现在叫韩进出去跑跑,不合算,有这个必要吗?这是一个忒大的损失!朱子藏明白朱红的心思,不想跟儿子如实道来,只是交待,说自己这样安排自有用意,照着做就是了。
朱子藏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考虑再三,一咬牙,最后决定把韩进放出去跟着朱红锻炼。朱子藏的心思只有他自己明白,别人是掂不到底的,就连他儿子朱红,虽然悟性好,聪明过人,眼下也是云里雾里,捉摸不透他老子的用意。朱红想问个明白,朱子藏说:“我现在不想跟你说透,也不好说——”
“为什么?”这一回朱红盯着问道。朱子藏说:“红儿你非要问,我只好这么跟你说,我心里想,要是现在把这个事情跟你说透了,恐怕节外生枝,反而使这个事情办起来有更大难度。也许因此会束缚你的手脚,弄巧成拙,到头来坏了我的大事。我觉着红儿你,虽然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但是在我看来,你现在还是缺少大智慧——”
朱子藏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个事儿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想,说了你,你不要不服气——就凭你现在这点小聪明,正好用在‘照办’上,自然而然地把韩进带出来。这个进一步说,我们现在发现了潘道延,我要办的事儿,目前看来只有这个潘道延是不二人选。回过头来看,说心里话,说真的,韩进,他到不了那个仿作的极致。红儿,你爹活到今朝,自信有眼力,这一点我是看准了,错不到哪里去。你也看出来了,韩进的笔墨功夫眼下根本不及潘道延。这是可以定下来的。以后恐怕不好说。那是以后。但是有一点我心里有数,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平时在外头忙,不大留意后院里。你大概不晓得,韩进在后院里充老大,他一门心思要管带几个师弟。单凭这一点,我就可以说,韩进不像他哥哥。他哥哥韩福是个闷子,是个疯子,一年到头只晓得埋头做他的字画,不理会其他事情。韩福是真的,掉进临摹仿作的沟里再也出不来了。只可惜他死得太早。要是他活到今天,兴许跟潘道延还有的一拼。而韩进,像个做管带的角色,他那个心思就跑偏了,不在道上了。什么叫‘管带’啊?管带,就是管着带着,他妈的就是个头头脑脑;那个脑子里头满是个管人的脑筋,这字画就不是他的正道了。还有,更能说明的还有,后院里头有个叫阿吾孪的小子,他好像不服韩进的管带,跑到我跟前来告密,说韩进偷画了一张《少奶奶图》。那张《少奶奶图》我后来叫韩进交出来,一看,我就感觉韩进有本事,他有创作的本事——他把朱家少奶奶画得如此生动动人,比少奶奶还要他娘的少奶奶,这还了得?!”
“哦?”朱红惊讶道,“画得这么好,给我放到店里卖!”
“卖你个头!”朱子藏眼睛一瞪,“你脑子里就知道买卖,还有别的没有?现在你听我说,红儿我跟你挑明了说,就凭这一点,韩进好了,应该说完了。要知道,我朱子藏要的,不是你妈的创作,而是要给我他妈的仿作!要像韩福那个样子,掉进仿作的沟里再也出不来了。韩进,不是韩福。他是他。这是天生的,后天也许教不会。所以,我把已经发生的事情想明白了,我反复想过了,便慎重地作出两个决定:一是叫韩进改行。自从他哥哥韩福死了,我也有心把韩进当作半个儿子,只是先前没想到要叫韩进这小子立马改行,把他当作我的半个儿子用。二是立马将那个阿吾孪打发走,叫他滚蛋,回到乡下去,不再用他了。像他这样的告密者,成不了我们需要的将来的有用之才。像阿吾孪这种小赤佬,不坏老子的大事,已经算是老天爷开恩了,哪里还可以指望他跟着学死去的韩福,像韩福那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做闷子,做疯子,一门心思深居学习仿作是为天下鬼?我要的是这种鬼。而眼下的阿吾孪是人——这样的人,做我们这一行断不可取!”朱红听了无话可说。
朱红佩服他父亲;佩服归佩服,朱红还是有自己的主见。他心里想这个事情要找纪学览商量;他想叫老纪暗地里做帮手,尽快把潘道延拿下!
朱红昨天夜里睡不着觉,一直琢磨到天亮,心里明亮了。他想,面上听父亲的话。具体操办,照自己的意思办,不能全按照父亲的意思办。他觉着要是听父亲的,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朱子藏的意思是“先找吴公子下手……”道理先不去说他;朱红觉着这样做事情忒慢了。拿下潘道延,还要费力兜什么圈子?“找吴天泽下手多难?”朱红想,吴天泽那个臭小子,他去吴家拜年的时候已经领教过一回了,看样子不大好对付。头一个印象,朱红觉着还是潘道延比较对自己的路子,好像也比较容易下手。朱红不想等,自己说给自己听:“我没那个耐心,我是他妈的等不及的!”
朱红见了纪学览,说了自己的想法。老纪听了,眼睛一闪道:“也,这个事儿还不简单?把那个姓潘的仿作裱好了,拿到店里来立马卖得了。立马让外头知道,呼啦啦给我传出去,传到吴元厚耳朵里,叫吴元厚立马把这个混账学生赶出去,我们立马顺手‘啪’接过来就是了。”朱红干咳一声,点头道:“唔,这个做法比较快。”纪学览一笑:“也,就这么说了。红哥,交给我来办!”
“等等,”朱红眉头一皱,说道:“不急。我们想想,用心想想,再用点力气想想……这个事儿,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红哥,这种事儿越简单越好。想复杂了,做复杂了,到头来不还是那么一回事么?依我说,拿下他,没那么复杂。哎,别想了。再想头痛。也,这个事儿我来办,您就别跟着兜圈子费精神了。”
朱红心里想老纪有道理,跟自己想法大同小异。他刚想开口说话,纪学览以为还有什么吩咐,便凑近过来。朱红一笑:“哎,我说老纪,我坐到现在,你怎么不给我泡杯茶来?”
“哎——呀,”纪学览一拍脑袋,“我啊光顾着听您说话,脑子里头全是您关照的事情。稍等,我来给您泡茶——”“等等,”朱红一把拉住他,“你来,伙计们看见了像什么话。”
“好嘞,”纪学览一哈腰出去,吩咐一个伙计上茶;回进来,听朱红说:“老纪,我要用你一个伙计。人,要拎得清。”
“他,您看行啵?”纪学览嘴巴一努那个进来上茶的伙计,随即手一摆,叫他退出去。朱红瞟了那个伙计一眼,问道:“人怎么样?脑子好使吗?”
“还行。”
“他叫什么名字?”
“银子。”纪学览凑近朱红,说道:“红哥,他,你应该知道,跟了我七八年了。”“见过。”朱红一想,说道,“以前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银子,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朱红下巴一抬“扑哧”一笑。
“哦,对了。”纪学览眼睛一眨道:“说起银子,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听他说过,他有个表弟叫庚子……那个庚子,跟吴公子好像是同学。最近他们有过来往……吴公子到城里来玩,找过庚子,叫庚子陪他一块儿去找一个什么人家的小姐?对了,姓唐——现在我想起来了,是唐楼老板唐六梓的女儿——不会错,是唐小姐。”“哦?巧了!”朱红拍一下桌子道,“好,先叫银子去接近吴公子,把他往水里拉;让韩进搭把手帮忙。哦,就是今天跟我来的那个小子——人在店里头转悠呢,现在不用理他……这,正好顺了我爹的意思。”
“老爷子有什么特别吩咐?”纪学览放下茶碗,问道。
“我爹的意思,”朱红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意思。而我的意思是,叫银子和他表弟跟吴公子悠着点来往,这是一头;我跟你老纪这一头,不兜圈子,先拿潘道延开刀!”
“行。”
“老纪,”朱红似乎已经把事情想好了,淡定说道,“那个姓潘的,就交给你来办。明天,我就把他仿作的那件东西给你拿过来。你想办法快一点把它卖出去——越快越好。”“好,”纪学览搓手道,“明天一送过来,我关照马上裱——”
“不,”朱红摇头道:“不托裱,就这样卖,卖画心。”朱红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阴险。纪学览挠头道:“不托裱,这价钱就打折扣了。‘三分画,七分裱。’依我说,还是——”“不裱。”朱红手一摆,说道:“眼下,我要的就是这个价钱过得去,起不来。这里边有点意思。老纪,你回头琢磨琢磨,就这个意思。”
“那买主呢?”
“问得好!”朱红竖起大拇指道,“老纪,还是老纪。我说你哦,就是行家里的行家。这个买主啊,你心里有数。要挑选一个买主,这个不用多说;有你老纪来办,我爹睡觉踏实;我呢就更不用说了。”
“好嘞,”纪学览见朱红要走,立起来说道,“我送送你。”随即跟着朱红从里屋走到店堂里,招呼韩进。
韩进先前在店堂里悠闲得很,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像一个懂行的顾客。
博古斋里的伙计看他是跟着朱红来的,不敢怠慢,给他上了茶请他慢用;那个银子陪着韩进,小心侍候,不时地为他拿这个东西那个东西看,不厌其烦。
这会儿韩进听见一声招呼,便赶紧过来想跟朱红走。朱红一个手势,韩进凑近了听朱红低声说道:“韩进,你今天在这里先混个脸熟;店里,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帮帮手。纪老板会安排你吃饭的。晚上打烊自个儿回去。”说罢就走。
韩进一怔!
朱子藏今天一大早到后院里关照韩进今后跟着朱红出去办事。今天是头一天,朱红把韩进带出来扔在博古斋里,自个儿走了。这算什么说法?眼瞅着朱红走出店门,韩进想跟出去问一声;眉头一皱,又觉着不好,正在犹豫时,纪学览回进来,招手说道:“韩进,去,给我重新泡杯茶!”
韩进回过神来,眼睛扫了一下店堂,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给纪学览,轻声说道:“纪师傅,老爷叫我带给你的。”纪学览瞟了他一眼,接手拆开来一看:
学览如晤:
韩进吾弟子,亦视其为犬子。自即日起,他跟随红儿学而帮办。韩进聪慧,然社会经验缺乏。亦请学览师教而带之。子藏拜托。
纪学览看了,不禁“啧啧”赞叹道:“子藏先生的一手欧体楷书,实在是好得很,我收藏了。”抬头眼睛一转,将手一让:“二少爷,里边请!”
寻访笔记14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打电话来,说他手上有一幅吴元厚作品,约我到苏州古城区一家茶馆见个面看一眼。我去了,一看《太湖东山图》,落款吴元厚。
这个人看样子三十多岁,戴了副深度眼镜,脸圆圆的胖胖的像个弥勒佛。“这件东西是我家上代人传下来的。”他说。他木讷寡言。我坐了一会儿想告辞。
“我也不大懂字画,”他手一抬说,“你看?”
我琢磨着,说:“我看真的。”他听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双手托一下眼镜说:“卖给你,要不要?”我开始琢磨他眼镜片:厚厚的,一圈一圈的;我好像有兴趣,说:“你开个价,我听听看——”
“八千。”
“咹?”我一怔,摇摇头。
“七千,——要么六千五。”
“哈。”我一笑,还是摇头。
“那么你说个价,听你的。”
“哎,如果有人给你一千二,你肯卖吗?”
“这是吴元厚的东西。”
“我知道。”
“好吧,”他说,“这个价给你——就算交个朋友。我家里还有吴元厚的册页,还有吴元厚的字。你要,这是我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