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朱红请潘道延吃过饭以后直接回家了。
朱红踏进书房,金俪正在看书,朱红一张口就问:“爹呢?”金俪只当没听见他说话,埋头看书。朱红扫了书架一眼,走近了,说道:“哎,你一天到晚看书——这书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抬起头来看看我今天早点回来了。”因得意嘴巴里嘘了嘘的,一边把自个儿皮包往金俪面前一放,挡了书页。金俪随手把皮包挪开,视线仍不离开书页,说道:“一回来就问你爹,也不先问我一声,好像家里除了你爹就没其他人了。”
“哎,这话怎么说的?我不是一进门就先问你吗?爹呢?”
“这不还是先问你爹吗?你,什么时候一进屋子先问过我?”金俪瞟一眼手边的皮包,似乎不是故意地把皮包撸到地上。“哎,我的包。”朱红赶紧把他的皮包捡起来放到桌上。
“你这个皮包比人要紧。”金俪瞟了朱红一眼,轻声说道,“老头子今天觉着不大舒服,在屋里躺着,等着吃你的药。叫你出去配的药呢?”“哟,忘了。”朱红拍了一下脑门,“今天出去忙得很,把这个事儿给忘了,真的忘了。”
“鬼话,”金俪脸转过来,说道,“你今天出去就是为了配药。你说你平时没时间,天天回来得晚。今天上午正好有空,没有别的事情,到博习医院去给爹配药。是你自己说的,你怎么会把配药忘了?”
“明天配。”朱红拿了皮包转身走。
“又是一个明天。”金俪合上书,说道,“待会儿你自己跟老头子说。他今天中午吃饭没胃口,很不开心。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不是我现在说你,你出去配个药,好像孙悟空到西天取经。”朱红一听,一个急停回头说:“我今天是忘了配药,但是我今天取了经。”说罢一笑,拔脚就走。
朱子藏戴着老花镜,靠在床头看《收藏志录》。朱红一进门趋步上前,干咳一声,说道:“爹,给你看一件东西。这东西,是个东西。”说着,从皮包里拿出潘道延画的画心,抖落开来。朱子藏漫不经心地翻阅《收藏志录》,瞟了一眼那张画心,说:“吴元厚的山水,我又不是没见过,拿一边去。”
“爹,你再看一眼。”朱红拿下朱子藏手里的书,扔一边去,随即把画心铺展到床上,一边说道:“这个东西,你看!”
“书拿过来——书——”朱子藏嘴巴一努,侧脸看着朱红,说道,“我现在看书。你别拉我,叫我起来看,看什么看?吴元厚作品我瞟一眼就可以了。”
“这不是吴元厚的原作!爹,你听我讲,是有人仿作的一张!”
“胡说八道。”朱子藏取下老花镜,眼睛一斜“哼”一声,说道,“你这话哄别人还行,讲给我听?你这不是大白天闭着眼睛瞎讲么?好了好了,我已经说过了,吴元厚的东西我瞟一眼就可以了。”朱子藏说罢总算又瞟了一眼这幅《吴中山水》。这一瞟非同小可,差一点把他眼乌子“瞟”出来!
朱子藏的眼乌子一下子盯死在“潘道延写于吴门”这一行字上,沉吟细赏念出声音来。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这一回他看仔细了,抬头问道:“这是谁画的?哪里弄来的?”随即用手摁住“潘道延”三个字,扫一眼画面,说:“这是真的。”把手挪开,咕噜道:“假的。”朱子藏顿了一下,眼睛烁然接着问道:“谁画的?”朱红弯腰控背,指指画上的落款说:“潘道延画的。”
“废话,我问你潘道延是谁?谁是潘道延?”
“潘道延是吴元厚的学生——是他的学生。”
“哦?”朱子藏脸部一阵痉挛,似乎一口气吸入肺部回不出来,突然身子一挺,腹部一下子鼓胀起来,脖子斜梗着僵硬了,眼睛死盯着朱红看,不觉嘴唇翕动,好像一条横在地上的青鱼翕动嘴巴透气似的,无话可说。
“爹,”朱红这会儿眼睛充血,本来黢青的脸上泛出潮红,一屁股坐到老头子身边,把今天出去碰到潘道延的经过往细里头说了一遍。
朱子藏听了,手指背贴着画心缓缓地拂过去,眼睛看着画面移动;他看了半天,突然嘴巴一龇笑出来——起先是“嘿嘿嘿”的笑出一点声音;一会儿笑声放大,逐渐转为大笑,一直笑到一口气回上来,一转眼变成一阵罕见的痴笑了。
只见他浑身发颤,两只手伸出来伸直了抖得厉害,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任凭自然发作,嘴巴里含混不清道:“哦,呼呼……呜呼呼……喔,呼呼……”完了他来一个深呼吸,好像憋足了气儿,仰身一吐为快!随即头一甩,嘶声裂肺狂笑——脸色由暗红黢青须臾之间煞白;他笑到癫狂时,显然气不够用了,大口大口喘气儿,仍止不住笑间隔而来……
朱红从来没见过他父亲如此笑法,一时不知所措,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朱红的笑,好像干哭,声音由短促而后拖长了,伴合着朱子藏的笑,因两人声泪俱下,更见荡气回肠,仿佛向死而求生!
也不知笑了多长时间,父子俩总算笑完了。屋子里突然间变得冷清下来。
朱子藏低头喘气儿,不说话。朱红怔了一会儿,脸一转说道:“爹,这个姓潘的小赤佬是个做假的胚子,他——”
“是个人才。”朱子藏瞟了朱红一眼,沉吟半天说道:“梦寐以求,是我想的人才——不,是天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一个狠角色!”
“爹,这个人我发现的,嘿。”
“屁话。红儿,我告诉你,他的东西要过得了我的眼睛,要我说了算。别人说了不算——不算。”
“爹,这个人——”
“他不是人,是鬼。是鬼出现。”朱子藏眼睛一闪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费了多少心力,也没有培养出一个鬼来。惭愧得很。现在看来,死去的韩福只是半个鬼。眼下,这个姓潘的小赤佬却是一个天生的鬼。没想到吴元厚家里有这么一个宝货——谁能想到哦,红儿,你想到吗?我看你做梦也想不到!别说你,就说我,睡梦里头想过,也没想到。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爹,怎么样?此人近在眼前,一把拽过来,为我所用就是了。”
“没那么容易。”
“这有什么难的,”朱红嘴巴一牵,眉头皱紧了说道,“我一把就可以把他拽过来。嘿。”
“说大话,有这么简单吗?咹?”
“爹,你听我讲——”朱红眉头一松,眼睛闪亮,说道,“人有短处,便有恰到好处。过几天我出去摸一下他的底细……”朱红有点迫不及待地说了一个想法。朱子藏一听,瞟了他一眼,沉吟半天说道:“红儿,不可操之过急。心急不吃热豆腐,骑马不看《三国》。这个事情容我好好想一想。那个小伙子毕竟是吴元厚的学生,没那么容易像毛驴一把牵过来。我说你不信,你试试看?”
“今天我已经试过了。”朱红一笑,说道,“可以,没问题。用银子,用大把的银子往他身上扔——他‘啪’就过来了。爹,我看行。”
“嗳,”朱子藏手一摆,说道,“我看这个事儿你只说对了三成。对一般的人来说,银子够了。但是对他,银子恐怕不够。即使用大把的银子也未必成。红儿你听着,他不是人,是鬼。跟鬼打交道,你说,光用银子成吗?不成。就算是这青头鬼是人,那银子管用,我问你,吴元厚要你的银子吗?那个鬼的先生要你的银子吗?我告诉你,这个你也知道,吴家是有底子的人家;吴元厚家里有的是银子,你怎么对付他?你想,我们要把吴允之的学生一把拽过来,他要是知道了允许吗?允之的厉害是允之。你不要觉着自己本事大。别弄错了,你老子都不见得是他的对手。现在,就凭你动点小脑筋,就想把他的学生拿下?你说,你光用银子办得了吗?红儿,我刚才跟你说什么来着?哦,我这么说的,我说你只说对了三成——还有那七成,要动脑子,要大智慧。若有大智慧,再加上你说的三成银子,兴许还成。你留意,我说的是兴许还成——说不定还成不了。红儿你给我听好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说不定还成不了?你现在用心想,用力气想,往深里边想,这个事儿还差那么一点——”朱子藏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眼瞅着朱红有点心不在焉,他想了一会儿,干咳一声接着说道:“我下面的话不讲了。看你是不是接得上来。要是接得上来,‘孺子可教也!’要是接不上来,这个事儿回头再说——”
“我接不上来。”
“那就打住,不说了。”
“要说,”朱红立马回道,“这个事情要紧得很。怎么好不说呢?我今天出去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个事儿,就是这个人,比捡漏还要捡漏,活生生地吃了个大‘仙丹’!我琢磨着像这样的好事儿,到寺院里头敲破木鱼也求之不得。给我逮着了是我们朱家的造化,天赐的。我刚才心里边还在想天赐庄——我今天别的地方没去,就去了天赐庄,老天爷好像给我安排好的,就撞上那个人了——哦,就撞见那个鬼了——天晓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在回来的路上我一路开心,一出手就给了拉我的那个车夫一块大洋。你没看见他开心的样子,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拱手说我‘先生好人,先生好人……’那个车夫不晓得我开心什么?我开心老天开眼,天助我也!”
“红儿,不要激动,慢慢说……”朱子藏吁一口气,缓缓说道,“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里头还差那么一点——”
“还差那么一点?”朱红皱紧眉头想了想,说道,“恐怕就是这个姓潘的小子出自吴元厚门下。他要是从我们家后院里冒出来的,这一点还差个鸟啊!我琢磨着不把吴元厚攻了,我们说不定还真捞不到那个鬼才。我觉着弄不好,兴许捞个空对空?”
“也——”朱子藏眼睛闪亮,脸部一牵,“我说你啊,今天总算是说对了一半。不错。这,还有一半——”朱子藏突然打住,摆手道:“这个事情现在不说了,回头再说。你去吧。让我静下来想想……”说着,一边用手指头敲点自己脑门。朱红起身道:“我觉着这个事儿,是不是透着邪乎?人,没有问题。就要看天意了。不过我想‘事在人为’——我手上有银子,我就不信‘人为’不了。方才说这个人是鬼,就算是鬼,鬼就不是人了?我琢磨着人也好,鬼也罢,他只要有五脏六腑,吃饭拉屎,就有办法收了他。这个世界上没人跟银子过不去!”
“你啊,一口一个银子,好像天下就银子管用。”
“爹这么说,就对了。银子通杀!上至皇上,下至平头百姓全一个德性,吃银子。自古以来就是这么回事儿。这乾坤颠倒不了。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更是如此。我银子不入虚空门。今天我试过那小子了。什么狗屁字画,不就是他妈的拿来换银子么?没银子给他个价值,那些字画屌毛灰!吴元厚家里有钱,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不就是拿字画换来的么?这就对了。银子能把天上的阎王拉下水,别说地上的一个小鬼。”朱红说罢,“嘿”一笑,转身走了。
朱红回到自己屋里,见金俪在,叫她泡茶,说:“我干死了!”金俪瞟了他一眼,嘴角挂一丝冷笑道:“干死了,不好在你爹屋里吃口茶?”
“一直说话,忘了吃茶。”朱红一屁股坐下来,干咳一声,一笑。
“你今天没配药,老头子说你了吗?”金俪泡茶,一边问道。
“哟,这个事儿忘了——没说。”
“他忘了,还是你忘了?”
“哎,我说阿俪,我爹现在不是好好的,吃什么药,啊?”
“想起来了。”金俪把茶碗端到朱红面前,接着说道,“先头你说你今天出去取了个什么经回来;你那个经在他面前念完了,他就不用吃药了。我想也是。你忘了。你爹也跟着忘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你爹这几天觉着胃里边不舒服,喊着要配西药——现在好了,快得很。”
“我看老头子精神好得很,吃什么药?——茶呢?我干死了。”朱红端起茶碗猛一口吃茶,随即一口吐出来,“哎哟,烫死我了。”想发脾气,见金俪慌着过来看他嘴巴烫坏了没有,他眉头一皱忍住,一手捂住嘴巴,咕噜道:“怪我,不怪你。”金俪眼睛一瞥回道:“谁叫你这样吃茶的?嘴里起泡了没有?啊呢。”朱红张大嘴巴,金俪一看,叫他嘴巴再张大一点。朱红一听,眼睛一瞪:“我嘴巴就这么大!不张了。吃饭去。”说罢,自己先走一步。
当天吃晚饭,朱子藏叫厨房多加了两道菜。朱子藏吃到兴头上,手执筷子朝桌上一比划,笑道:“今天这些小菜配我胃口,我要多吃一点,吃!”朱红因刚才吃茶烫了嘴,舌头感觉有点木,吃东西兴致差了点儿,但见父亲今晚难得少有的状态好,心里一乐,不禁失声笑道:“吃,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