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道延的父亲在吴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吃了早饭说要走。吴太太挽留他再住几天,因想好了跟他商量道:“这次来别急着走。我说还是等老爷从上海回来了碰碰头再走。再说了,你住几天也正好派得上用场;阿仲这会儿想把园子拾掇一下,你在,做个帮手也好。说起做帮手,天泽不行,阿仲死活不肯叫少爷做。阿延呢,一天到晚用功得很,阿仲是更不敢麻烦他了。这不,怕耽搁阿延的时间和精力,回头在老爷面前没法交代。老爷当然也不会答应叫阿延做那些活儿。难得阿延写字画画累了,到园子里透透气,松松筋骨,眼看着阿仲一个人忙,顺手帮一下阿仲,那也是难得哦。平常是肯定不叫他做的。家里明香有时候算是肯帮阿仲搭把手,但是园子里的泥啊石头,有些是个力气活儿,也不好叫丫头做。”
潘新侬听了稍微犹豫了一下也就答应了。潘新侬心里想,也好;昨天夜里阿延也说过,借钱的事,要么等吴先生回来再说,没别的办法。潘新侬心里明白得很,太太想留住他,跟阿延想留住他,不是一个意思。潘新侬原先没想到吴太太昨天跟他说的那个想法,这会儿只觉得自己这次来有一点不大好,在吴太太面前说自己‘家里孩子多,事情也多,阿延他娘——’吴太太这才体谅他,叫他把阿延带回去帮助家里。回头一想,潘新侬真的有点后悔;他没有把吴太太说的那个意思跟儿子说。
墙上日历撕掉一页。这天是正月初六。
潘新侬在吴家忙了三天还是闲不住,一大早起来帮着阿仲收拾清理吴家园子;吃过早饭,继续干活。吴天泽、吴天玉硬是不准,嚷着说:“潘大伯今天歇一天,去换衣服,我们陪你到城里去玩玩,叫阿延也一道去。”吴天泽跟阿仲说了。阿仲一笑,说道:“那当然好,我今天也歇了。反正太太关照做的事情这两天也忙得差不多了。哎,明香,你去跟太太说一声,少爷小姐他们要带潘大伯出去转转。”吴天泽一听,忙拦住明香,说:“不要!”
“要的。”阿仲紧张道:“我说少爷,还是要跟太太说一声的。”
“哎,阿仲,”吴天泽一笑道:“你怎么现在也说‘要的’了?”
“啊,我说了么?”
“你说了。”
“我多说一句,待会儿跟太太好有个交代。”阿仲说着,给明香递了一个眼神。明香转身就走。
吴太太刚起床,在房间里听明香过来说了,脸一拉说:“不准!”明香马上出来传话。吴天玉一听,回头跑到母亲房间里,问:“为什么不准?”
“怎么,”吴太太清了一下嗓子说:“你们还没玩够啊?想想看,从大年初一玩到初五,也该收收心了。今天我不准你们出去,你待在家里陪我;天泽也不准出去。我说阿延就不像你们,明香说他吃过早饭就进了书房。天泽今天给我待在家里上上心,写字画画。你现在去把天泽叫过来,我有话跟他讲。哎,我喊你去叫,你不去?好啊,明香,你去把少爷喊过来。”说罢,不理女儿纠缠。
一会儿吴天泽跟着明香晃悠悠地过来。吴太太没好脸色,说道:“你怎么走路也没个好样子?今天不准出去。我已经说过了,不重复说。我估计,你爹明天就回来了。你赶紧把落下来的字画作业补上,免得讨气。我今儿把话跟你讲在前头,你要是不听话,人再野出去,我是不答应的。有的你爹回来罚你,还不如我先罚你,听见没有?”吴天泽“哈”一声,往门外退出去,一边嬉皮笑脸道:“知道了。我今天听话,不出去,待在家里。我现在就去书房,跟阿延学,今天什么地方也不去。要不,认罚。”吴天玉跟着退了出去。
“这还差不多。”吴太太满意一笑,一转眼对明香说道,“其实,天泽只要你跟他好好说,他还是听话的。我不像老爷,老爷他是过后狠,事情做得不合他要求,不顺他的心,他就罚。我呢,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先狠在事情还没做之前就让他先晓得利害关系。”吴太太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在这里陪陪我。哎,过来帮我这里捏一下。昨晚上落枕了,这里酸,难过得很。”
吴天玉出来,问吴天泽:“今天跟潘大伯还要不要出去啊?你看,外面天气这么好,真是的,没劲。”吴天泽漫不经心地瞟了吴天玉一眼,说:“我今天不出去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天玉,你要是觉着没劲,到书房去陪陪阿延。我先到园子里看看,待会儿过来。”说着,人已经往园子走去。
吴天泽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在园子里晃悠;一会儿晃到阿仲身边,说:“我来帮个手。”阿仲一听,忙阻止道:“少爷别,这几块石笋不算大,我跟潘大伯两人弄,待会儿挪到那边角落就行了。你不用碰手,不用,嘿嘿。”潘新侬在旁边跟着说道:“这哪能叫少爷做哦。哎,我说你们还是出去玩吧,玩得开心点。”吴天泽眼睛一眨,对阿仲说:“我出去一趟,就一会儿。”阿仲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会儿突然想起来,随即回头喊了一声:“哎,少爷——”吴天泽已经溜出去了。
忙完手上的活儿,阿仲叫潘新侬坐到花房里吃茶,一会儿想起来,说:“老爷出去的时候关照过,过了正月初五,把他作好的字画送到天赐庄魏师傅那里托裱。我趁上午有空去一趟,早去早回,中午跟你吃老酒。”潘新侬说:“这种事情差阿延去办,小赤佬出去跑跑腿,省得仲阿叔你跑一趟。”阿仲一想,可以,便叫潘道延代劳,辛苦一趟。潘道延一口答应。阿仲问他:“认得地方吗?”潘道延点头道:“认得。”潘道延记得六年前他头一天到吴家,夜里发高烧,第二天阿仲送他去博习医院。那个地方印在他脑子里,那里有红砖头砌的洋房,有青砖头砌的教堂;再往前就是东吴大学。阿仲说:“魏师傅的店就在博习医院附近的那条小河边上,到那里问一声……我怕你不问,一时找不到,在外头耽搁时间,到时候心里一急瞎跑,不晓得会跑到什么地方去,连回来的路都不认得,那就滑稽了!”潘新侬跟着阿仲重复说道:“到那里问一声……多问是不会错的。你早去早回,中午回来吃饭。路上要当心点,不要把老爷的字画弄丢了,那就闯祸了!”阿仲有点不大放心,接着关照道:“你一定要问清爽哦,是魏记裱画店魏知良师傅,不要弄错了,跑到别的门档子里去,把字画给了人家。”潘道延瞟了阿仲一眼,心里想阿仲现在真的有点啰嗦……
走出园子,潘道延回想六年前他刚来的时候,是阿仲到园子门口把他领进来的。那个时候阿仲不啰嗦。当时他爹问阿仲:“吴家吴老爷做什么大生意啊?”阿仲不理。他爹接着又问:“是不是做什么官啊?”那个时候,阿仲哪里啰嗦?当时他就回了两句话,说吴先生“不做官,不做什么生意。写字画画”。
潘道延这回单独进城,心情跟那天一个人去厉先生家拜年一样好,眼瞅着太阳普照农舍田埂,他在路边捡起一块瓦片向远处扔了出去,又低头一脚将一块泥巴踢到路边的水沟里,好比将阿仲的啰嗦连同他父亲的啰嗦踢了出去。但是六年前他踏进吴家的第一天,他爹跟他说过:“跟先生学,将来写字啊还有画画啊,挣钱——”这句话好比他现在手里拿的字画,不可能丢掉。
潘道延带着吴元厚的书画作品来到魏知良店里。魏师母接过清单,叫老魏过目。魏师母问潘道延:“你是吴家新来的用人?”潘道延回道:“不是。我是吴先生的学生。”“哦,你是阿延,听阿仲说起过。”魏师母叫潘道延坐;看他坐在那里不说话,便寻话说道:“以前都是阿仲来的。这回怎么叫你来了?”潘道延回道:“家里忙,他走不开。”
“哦,是这样。哎,阿仲有没有关照你什么话?”
“没。就说把先生的字画拿来裱,要快一点!”
“晓得了。”魏师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阿仲现在也真是的,这个记性差得很。年前他来的时候就跟他说了,这……”这时候魏知良已经收了字画,用手指头指指戳戳吴元厚亲笔写的清单,朝魏师母比划着手势唧唧歪歪,那个意思大概是照这份清单收了字画就行了,还啰嗦什么?魏师母明白了,脸一转对潘道延说:“那就这样了。你回去吧,到时候过来拿。回去跟阿仲讲一声,下次他来的时候不要忘了把账结了。上次阿仲来,没带钱,他说吴先生有预付的款子在。你回去跟吴先生讲,跟阿仲说也行,预付的款子不够。我们手头也紧,女儿要出国留学,我们等着用钱!”
魏师母前头说的话,潘道延好像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最后说的“我们等着用钱”把他的心事吊了起来。他突然从口袋里拿出自己带来的东西,双手递给魏知良,一边说道:“魏师傅,我忘了还有一幅字一幅画也要一起裱,要的。”魏知良接过来,抖开来一看,头一抬,朝潘道延竖起一个食指,再竖起一个中指,来回晃动,随即将两手指并拢向下,连续点点桌面;完了,又把两手指竖起来,在潘道延眼前用力划了一道横线。潘道延哪里搞得懂哑巴是什么意思?一时愣在那里,看一眼魏师傅,瞟一眼魏师母。这时候魏师母帮忙了,她一边嘀咕,一边指指那幅字上的落款,指指那幅画上的落款,然后用手指头点点自己眼睛,再点点自己耳朵,一边比划着手势唧唧歪歪说道:“这幅字上的厉鸿升是谁啊?这幅画上的潘道延是谁啊?这两个人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是啵?”魏知良摇摇头,用手势回道:“没有。这两件东西不裱。”魏师母明白了,对潘道延说:“我家老魏吴先生是知道的,行内的人,外面的人也是知道的,不是名家字画他不裱。再说了,店里现在也忙不过来,这两件就不收了。不好意思。”说罢,魏师母瞟了魏知良一眼。魏知良眼睛直盯盯地看了潘道延一会儿,拿了字画往里边去。
潘道延眼睛呆滞,嘴唇翕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因胸口突然一闷,他脸色煞白,好像僵硬死板的石膏头像。
这时候店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朱红一脚踏进来,看见潘道延傻坐在方桌子角边上。朱红眼睛一瞟桌上摊着一幅字一幅画;那幅画搁在字上面。魏师母一转眼跟朱红打招呼。朱红顺口问道:“有顾客啊,哎,这个小伙子谁呀?”
朱红今天换了一身穿着,毛领子皮袄,戴一顶礼帽。那礼帽拿下来,潘道延一眼认出他。潘道延嘴唇翕动,心里嘀咕道:“你那天来拜年,不认得我?”魏师母叫朱红“坐”,嘴巴一努道:“他是吴元厚的学生,今天过来裱字画的,马上走的。哎,朱红你坐,我来给你泡茶。”“哦,吴先生的学生。”朱红朝潘道延头一点,随即坐下来,含笑问道:“哎,怎么称呼你?”
“我叫潘道延。”
“哦,是头一回到这里来吧?以前好像没看见你来过。”
潘道延不说话,盯着朱红的眼睛看,心里想这个人的眼睛有毛病;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就感觉他的眼珠子在眼皮里骨碌骨碌转。
朱红一转眼,看桌上的那幅水墨画,因眼熟说道:“这是吴元厚的东西,让我看看——”再要细看上面几行题跋,潘道延便将这幅画收了起来。“等等,”朱红看潘道延要走,立起来伸手挡住,微笑道:“哎,不忙着走,这幅画放桌上给我再看一眼。”潘道延嗫嚅道:“我要走了。”回头一想,给他看就给他看,有什么要紧?潘道延转过身来,迟疑了一会儿,便把这幅画递给朱红。
朱红眼珠子在画面上一转,心里念道落款:潘道延写于吴门。这幅画是潘道延临摹的吴元厚大作《吴中山水》。朱红记得这幅画吴元厚拿出去展览过,当时上海有人出大价钱要买;吴元厚不卖,说留在家里。现在,这个姓潘的小伙子居然临了一张!要是不看落款,他真的一眼认定这是吴元厚画的。这时候朱红的心窝像封了一夜的煤炉,突然风门打开,火头忽然醒来,随即蹿出火苗。他想这小子学吴元厚的字画,学得一模一样;看那一手行书题跋:
余曾遍及天下山水,自以为天下山水于心中,非用心道来不可。然每每落笔于纸上,竟萦怀于吴中山水甲天下,是为心情所致,非蛰居惟亭自夸也。
朱红不露声色,把画还给潘道延。朱红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潘道延,看他掩饰不住内心失落,神情恍惚转身走了出去,连个招呼也不打。魏师母一怔,眼睛一瞥,说道:“这个小赤佬一点规矩也不懂,走的时候起码要回头一声。”朱红转脸一笑,说道:“哎,魏师母,人家年纪轻,又是头一回出来办事情,他开头不懂规矩,以后时间长了就懂了。这个我有体会。想当初我爹叫我一个人出去办事情,也是这样的,还不如他。记得我头一回到一家店里去收钱,我啊,当时拿了钱,拔脚就走,连个谢谢都不说,更不用说跟人家回头一声了。这个事儿后来我爹知道了,我爹没有说我不懂规矩;他只是问我:‘哎,红儿,你怎么走的时候跟人家不打招呼?’魏师母,你知道我是怎么说的?我说:‘我拿了银子,心里就想着赶快走!生怕走慢了,到手的银子被他们一把抢了去。’”朱红说罢“呵呵”一笑。魏师母笑跟着起来,说道:“你不一样。你我晓得,从小就出趟,人机灵得很。你要是一个人出去办事情,你爹在家里一百个放心。刚才那个小赤佬怎么跟你比?一个天一个地,没人比得过你哦。”
“哎,魏师母,拿我寻开心了是啵?”朱红似笑非笑道,“您这么说,我怕是要赶紧找个墙缝钻进去。看来我坐不住喽,赶紧走,回头连个招呼都不敢跟您打了。”朱红说罢,朝门外瞟了一眼。
潘道延闷头走出魏记店门,到转角处迎面撞上魏可欣。唐宓宓在旁边拉了魏可欣一把,小声说:“我不拉你,又要被人家踩到脚了。”魏可欣一笑回道:“走路只顾跟你说话,不巧。”唐宓宓抿嘴儿一笑,眼睛一闪说道:“看样子有一,有二,说不定还有三呢!”
“不会吧?宓宓,要是One,two,three的话,就该轮到你了。”……两人笑起来,那声音从门外传进来。魏师母起身说:“哟,姑娘回来了,我要准备做饭了。”回头问道:“哎,大侄子,今天来有什么事?”朱红手一摆,回道:“没事儿。到博习医院配药,先到这里来看看。我走了。”说罢,立起来告辞。这时候魏可欣和唐宓宓进来,朱红拱手,说了几句新年客套话,便匆匆走了。
唐宓宓想起来以前见过这个人,但不知道他是朱红,问道:“可欣,他是谁啊?跟我们这么客气?”魏可欣用英语回道:“Oneofmyfather’spartners,formountingoldpaintings.”
魏师母听不懂女儿说的外国话,生怕女儿不懂事在外人面前多嘴,说家里的事情,心里想封住女儿嘴巴,碍于唐小姐在,一时不便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