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欢喜阿延我晓得。不过妈妈不欢喜他,麻烦得很。哎,天玉,你还记得三年前有一次明香暗地里告诉你,说妈妈要叫潘大伯来,把阿延带走。你当时听了,急得哭了,说:‘我不答应阿延他爹来把阿延带走,说不答应就不答应!’还说,‘妈,我现在就跟你说好,你要答应不准他走,不让他走。要不答应,我今天就不吃饭,饿死了拉倒!’”吴天泽说罢,一笑。
吴天玉想起来说道:“这件事情不是明香暗地里告诉我的,是妈妈跟明香在说的时候我在门外头偷听到的。我当时一听,马上进去说了。妈妈当时怎么说来着?哦,她说:‘谁叫他走了?我说什么了?’还说,‘要是阿延他爹来,把阿延带走,我有什么办法留住他不走?’”
“明香后来在我面前取笑你了。明香说‘小姐你不会饿死的’,你当时跟她哭着鼻子说:‘我就不吃饭,饿死给你看,饿死给你们看!’明香还说:太太一听,一把把小姐拉到身边,好话连篇哄小姐,说‘好了,我现在就答应你。你说阿延好,等你以后长大了就嫁给他吧。’我一听,问明香‘天玉怎么说’?明香说你当时一把擦掉眼泪,头一抬,眼睛一亮说道:‘妈妈说嫁,我就嫁!’”吴天泽说完,“哈”了一声,嬉皮笑脸自顾朝前走了。
吴天玉先前听得一愣一愣的,回过神来,跟上去,一边说道:“好啊,吴天泽,好啊,明香,回去跟你们算账!”
说话间,两人到了小公园电影院门口。吴天泽听说电影马上要开场了,冲过去买票,没注意一脚踩到了一位小姐的脚;只听那位小姐“喔哟”一声,便闷得说不出话来。吴天泽慌忙道歉,一连说道:“对不起!”
“说对不起就好啦,”那位小姐边上,还有一位小姐冲吴天泽道:“这一脚上去踩得厉害,你说对不起倒是轻巧!怕是踩扁脚趾了,叫她怎么走路?”吴天泽一时无话可说,眼瞅着两位小姐漂亮、标致的小姐——被他踩的那位小姐打扮比较时髦;冲自己说话的这位小姐穿着倒是传统,但是听她说话却是眼神逼人,看着有点不依不饶!
“又不是故意的,”这时候吴天玉开口了,“已经说过对不起了。还要怎么样啊?又不是——”
“你是谁呀,”那个传统小姐说,“要你在边上插什么嘴?没有道理。”“谁没有道理?”吴天玉回道,“我没有道理,你有道理?”“你没道理!”对方声音提高了,“踩得人家不好走路了,你说怎么办?”
“喔哟,”那个时髦小姐扶住自己同伴,一边呻吟道,“踩得我痛死了!”
“要么去医院,”吴天泽瞟了呻吟者一眼,尴尬一笑说道,“我去叫辆黄包车——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去医院看什么呀,”呻吟小姐又“喔哟”一声道,“我不去医院。我要看电影哎!”吴天泽立马回道:“要不这样,我请你们看电影——”
“谁要你请了?”那个传统小姐回头道。
“要的。”那个时髦小姐突然站直了,对吴天泽说,“这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们说的。你请啊,我们等着你去买票呢!”说罢,又“喔哟”一声。那个同伴和吴天玉同时扶住她。吴天泽上前虚扶一把,叫她试着走几步路;看样子她走路还行,吴天玉吁了一口气。吴天泽眼睛一闪,随即跑到窗口去买票。
眼看吴天泽买了电影票回过来,递给她俩,那嘴巴里呻吟“哟哟痛”的小姐走路正常了,吴天玉嘀咕道:“这一脚踩得厉害,真的假的?”吴天泽“哈”了一声说道:“看美国电影……我们快点进去!”
四张联票。一进去电影已经开场了。暗头里寻了座位没话可说。
吴天泽走在仨女的后头入座在靠边上;坐下来,心里想跟两位小姐说话,身边隔着妹妹不方便,吴天泽凑近吴天玉耳朵说:“跟你换个座。”
“不换。”
过了一会儿,吴天泽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妹妹,低声说道:“换一下。”吴天玉一转眼回道:“唏,不换。”吴天泽自讨没趣,只好作罢。
一场电影看完出来,吴天泽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位小姐,对吴天玉说:“我们去吃点心,你上去跟她们说。”吴天玉一怔,停住脚步嗔道:“你自己去说,我才不呢!”“求你去说,不行吗?我怕是请不动,自讨没趣。”吴天泽说。
看吴天玉一边走,不吭声,吴天泽一把拉住她,“哈”一声说道:“这一回算我求你。你快去,要不,她们走远了。”眼瞅着吴天泽朝自己拱手作揖,吴天玉说:“好吧,我去跟她们说。请不到,不怪我。”吴天玉跑上去把意思说了。两位小姐接受邀请。
出电影院,吴天玉陪她俩一路说话,跟着吴天泽到街上寻点心店……不远处就是;四个年轻人坐下来,点心吃上口了,话也就好说了。
说话间,互相问了姓名。两位小姐:时髦的那个叫魏可欣,传统的这个叫唐宓宓。吴天玉跟唐小姐坐在一起,对面是吴天泽;魏小姐坐在吴天泽旁边。唐宓宓听说眼前这位公子叫吴天泽,跟吴天玉小声说道:“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你哥哥的大名……”魏可欣侧身坐,只顾自己跟吴天泽说话;一会儿听到唐宓宓说到中国传统字画,便回过头来说:“哎,宓宓,我们的英文老师玛格丽小姐有一次说过,她说她实在是看不懂中国人用毛笔写的字、画的画有什么好?你说呢,Miss.Tang?”
唐宓宓颔首微笑,“哦”了一声,没有接魏可欣的话,转开话题说道:“魏小姐在我们学校里功课最好。她呀,就要到美国去留学了,心里美呢!”魏可欣抿嘴儿一笑,说道:“宓宓,你不是也要去美国吗?我们一道去做个伴。”
吴天玉、吴天泽听了,先后问道:“唐小姐,你也要去啊?”“你们,什么时候去?”唐宓宓看了吴天泽一眼,脸一转对吴天玉说:“魏小姐肯定去。我么,说不定不去,也说不定是要去的。”
这时候吴天泽心里有点失落感;一时好像也插不上话,心里想,刚认识的两位漂亮小姐,这一走,不就飞掉了?感觉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坐在他边上的魏可欣注意不到;对面的唐宓宓眼睛一瞟,感觉到了。唐宓宓淡定说道:“我想我还是不去的好……”说着,跟吴天泽对视了一眼,接着对吴天玉说道:“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说舍不得我出去……恐怕我要待在家里陪他们了。”
“要的!”吴天泽脱口而出,脸突然涨红起来,随即低头吃了一口点心,接着说道,“其实,不出去也好。在家陪父母好。古人说孝也,则父母快活也。”
“哥,古人说过这个话吗?你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哈,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要尽孝心的意思。古人的原话,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唐小姐你说是啵?”
“唐小姐,不去理他,我们说别的。”吴天玉只顾自己跟唐宓密说话,魏可欣加入进来;三位小姐一边说笑,吴天泽傻坐一边,插不上话。一会儿他感觉尿憋,便起身找放松的地方去了。
那家点心店小,没有洗手间。吴天泽到外面兜了一圈回来,一看魏小姐唐小姐已经走了,方才后悔这个尿儿撒得不是时候,因妹妹说:“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他反过来嗔怪道:“天玉,你为什么不留住她们俩?哪怕一会儿等我回来,我也好有个机会当面跟她们说一声‘再会’!”吴天玉一笑,说道:“我跟她们说了不是一样吗?再说了,这次请客是我出面请的,又不是你出面请的,你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你。你怪我?我还要怪你呢!自己出去,连个招呼也不打,没礼貌。她俩还误会了,还以为你不愿意跟她们在一起说话。你自己跑出去冷落了人家,这会儿还说我不留住她们,没有道理。”说罢,从坐位上立起来往门外走。吴天泽转身跟上去,一边走,一边赔笑道:“好,是我的不是。想办法再约她们俩。你问了她们家住在哪里吗?”
“还用你说?”
“哈,天玉聪明,拎得清。”
“哎,哥,两位小姐你欢喜哪个?”
“你看呢?。”
“我是问你,你欢喜哪个?”在回家的路上吴天玉盯着问,非要吴天泽作出一个选择。吴天泽想了半天,到了家门口,脑子才开窍,说道:“要是阿延今天跟我们一道出去就好了。”
“这个跟阿延有什么关系?”
“天玉,这个你就不聪明了。我跟你说哦,要是阿延欢喜这个,我呢就欢喜那个。如果阿延欢喜那个,我呢就欢喜这个。哈!”
“哥,你胡说八道!”吴天玉脚一跺说。吴天玉从马车上下来,先一步走到家门口,一个回转身堵在门口,脸一红说道:“吴天泽,你今天给我听好了,阿延是我们家的,是我的……”
吴天泽听了眼睛一闪,“哈”一声,说道:“天玉,你敢进去跟妈妈跟阿延说这个话吗?”
“你当我不敢啊?唏。”
寻访笔记12
重新寻访,不完全是重新开始新的寻访,有的时候意味着对已经寻访过的人和地方做更深入的寻访。这里的“重”我多半将读音落实在重而视“旧”,如果有新的发现,便是我的“重新寻访”了。
最初,我从唐六梓留下来一堆信札里找到有关“唐楼看画”的佐证。而接下来的再一次深入,意外有更新的东西:
在唐六梓留给后人的信札里,有他女儿唐宓宓的信件,其中有几封信来自美国,是魏知良的女儿魏可欣用英文写的。现在阅读,要说一句当年的魏小姐英文写得漂亮。林语堂先生曾用英文写过一本书《吾国吾民》(MyCountryandMyPeople),试想他如果读了魏小姐写的信,当作如何感想?
我的第一感想是,民国时期的教会学校可以把一个地道的中国孩子教育成一个地道的外国人,“进门”是语言,“登堂”乃行动,而“入室”则为思想了。
魏小姐当时的外国思想,主要体现在她不用中国文字跟唐小姐保持通信,好比现在的外国人给我们中国人发信件、发文件,坚持用他们的语言。魏小姐强调说唐小姐是她最要好的同学,最好的朋友,她们俩同出一个教会学校之门,那么唐小姐就应该像她那样,最好用英文写信,因为这门语言她们已经熟练到完全用它来思想了。魏小姐来信还嘲讽了一个令她不可思议的“做派”——唐小姐给她写信,居然用毛笔写,用的是宣纸——这样的形式和速度,在她看来,是“蜗牛”了。
我开始寻访唐小姐留下来的笔墨……
当我深入寻访,我不无感慨地发现,唐小姐一旦进入中国传统笔墨,她就再也不肯出国留学了。而同时期跟她一个年龄段上的主要人物吴天泽、潘道延、吴天玉,他们本来就是中国传统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