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山峰的高大气势,诗人常以其比况书法或书家的内在精神气韵,带给读者壮美的审美体验。如梅尧臣《得福州蔡君谟密学书并茶》中“薛老大字留山峰,百尺倒插非人踪”,即以“山峰”比况字体,强调其带给欣赏者的视觉冲击。陈长方《题定武本兰亭三首》中“八法典刑今在此,华山天外立三峰”,以高高矗立的山峰形容大王书法的楷模地位。在这一点上,唐、宋用法基本相同。
五、以器物比况
在唐代论书诗中,以器物比况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器物种类众多,笔者也仅将其笼统归类,其特性并不完全相同,在使用方法上也有所区别。
唐、宋论书诗中均使用的器物性比况词语:
银钩、剑、戟、铁、绳、鼎、玉、丝、发、珠,计10种。
唐代论书诗中有而宋代没有的器物性词语:
枪、箭、炮、帆,计4种。
宋代论书诗中有而唐代没有的器物性词语:
玉钩、丹砂、玻璃碗、珊瑚钩、玉箸、玉筯、铁纽、银铁,计8种。
从以上统计数字可以看出,唐代论书诗中使用的器物性比况词语有10种,而宋代则有18种;唐代论书诗中有4种器物性比况词语在宋代论书诗中未使用,而宋代论书诗中则有8种器物性比况词语在唐代论书诗中未使用。
1.以兵器比况
在唐代论书诗中,以兵器比况书法的作品种类较多,有“剑”、“戟”、“枪”、“箭”、“炮”诸种,多取其形态的尖锐,来比况书法作品的凌厉气势。如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中“锋芒利如欧冶剑”,直接将怀素草书比作“剑”,具有“锋芒”,直逼人眼。苏涣《赠零陵僧》(一作《怀素上人草书歌》)中“忽如裴旻舞双剑,七星错落缠蛟龙”,亦将线条的飞舞比作著名舞蹈家裴旻舞动的“双剑”,具有气吞山河的气势,连“蛟龙”都被缠住了。贯休《光大师草书歌》中“几回试发将军炮”,同样具有磅礴气概。
亦有取兵器形态来比况点画的,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贯休《观怀素草书歌》中“乍如沙场大战后,断枪橛箭皆狼藉”,即用“快剑长戟”、“断枪橛箭”来形容点画,赋予点画以独特的形态,使字与字之间具有呼应,犹如对阵的士兵以兵器相向一般。平面静止的字体被赋以动态的情态,文字以战场上两军对垒的情形出现,使本来静止的字具有强烈的对立冲突感。
宋代论书诗中以兵器比况的种类不多,仅“剑”、“戟”两种。宋代诗人中具有游侠精神的较少,因此诗中所使用的兵器种类不如唐代丰富。对于“剑”、“戟”的尖锐锋利形态,诗人有时用以比况字体的点画,描摹字体具有的硬朗外貌。如刘翼《伯言见和拙作以汉隶书之谢以七韵》中“风云生其怀,戟戟出其手”,形容书家创作风起云涌的态势,笔下字体点画森然,犹如“戟戟”耸立。薛季宣《观法帖》中“毛锥刻划龙蛇动,笔阵纵横剑戟森”,同样用“剑戟”来形容字体的排列,形成纵横森然的笔阵。郑清之《书西湖雷峰云讲主草书》中“剑戟弓戈奋相缭”,亦是此法。
同唐代一样,宋代论书诗中也取“剑”、“戟”的尖锐来比况书法作品的凌厉气势,曾几《肇庆守郑子礼以李北海石室碑见寄辄次山谷老人韵为谢》中“莫邪之剑难争锋,李公落笔神气同”,突出字体内在的逼人气势,甚至连最锋利的宝剑都难以与其争锋。书法作品的内在气势本是一种艺术感悟,但诗人以宝剑作喻,将其具象化,更易读者理解。蒋之奇《墨妙亭》中“剑出狱底光陆离”,亦以宝剑的光芒四射来比喻字体的耀人光芒。这种化虚幻为具体的手法在唐、宋论书诗中是重要的比况手法。
2.以用具比况
唐代论书诗中比况使用的用具种类并不丰富,多和实际生活相关,如:“银钩”、“绳”、“鼎”诸词,均属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器具。在比况时多取其形态,如韩愈《石鼓歌》中“金绳铁索锁纽壮”,即以“金绳”来比况石鼓文,取其与书法线条、点画外在形貌的相似性。冯涯《太学创置石经》中“银钩互交映”,白居易《醉中见微之旧卷有感》中“银钩尘覆年年暗”,张祜《高闲上人》中“留着看银钩”,都是以“银钩”来代指字体。以日常生活中用具比况,易使人产生切身感受,将朦胧虚幻的艺术审美具体化。
宋代论书诗中以用具比况者较唐代丰富,除唐代已有的“银钩”、“绳”、“鼎”之外,尚有“玉钩”、“珊瑚钩”、“玻璃碗”、“玉箸”、“玉筯”数种。宋代诗人大量地使用日常用具来比况书法,寻求艺术美与现实的沟通。在这些比况中,取用具的形态是常用手法。如以“银钩”比况之作品,诗人多以其直接比况书法点画,增强字体的形象性。如:黄庭坚《题子瞻书诗后》中“诗就金声玉振,书成虿尾银钩”,对于苏轼的诗歌与书法作品予以歌颂,用“虿尾”和“银钩”指代字体点画。另有“银钩工壮丽”(王安石《河中使君修撰陆公挽辞三首之一》)、“银钩金绳粲茧纸”(谢薖《静寄斋观文忠公墨迹》)、“银钩犹冠古今奇”(李彭《颜鲁公祠》)等,均以“银钩”指代字体。
诗人还经常以“银钩”与“铁画”连用,增强字体的形象性。如:
忠肝义胆平□□,铁画银钩大纪功。(蔡说《浯溪碑》)日光玉洁元子辞,银钩铁画颜公书。(王炎《过浯溪读中兴碑》)小字银钩铁画如,大字龙蛇相郁纡。(欧阳光祖《赠篆书吴全仲古风》)铁画银钩难辨认,雨霖日炙莫镌磨。(陈宋辅《罗隐题诗石》)银钩铁画太师字,从人乞米亦可怜。(姜夔《书乞米帖后》)但宝银钩并铁画,何须玉带与金鱼。(杨长孺《跋大人论配享书稿》)炯松姿而筠操,又铁画而银钩。(岳珂《徐铉篆五柳传帖赞》)银钩铁画胸中有,得誉多因写外书。(释云岫《勉日藏主书楞岩》)上举各例中,均以“银钩”、“铁画”并用,赋予字体点画以华美的外表修饰词,使字体显得生动形象,但很难确定点画具体形态,仅靠读者联想才能产生审美体验。
文字产生之前,先民结绳记事,因此宋代诗人常以“结绳”代指文字产生之前,如刘敞《雷氏子推迹石鼓为隶古定圣俞作长诗叙之诸公继作予亦继其后》中“结绳既亡书契出,文字变化尤倏忽”,指出先民结绳记事之后,才有文字的产生,继而各种书体变化演进。又:
想当结绳后,要使鸟迹传。(程俱《龙尾砚同毛彦时随联句》)书契之作,以代结绳。(李纲《御书草圣千文赞》)呜呼结绳前,此又谁与记。(吕本中《读秦碑》)均以“结绳”作为书法产生前的历史时段,继之以“鸟迹”、“书契”,有了文字之后,方有书法作品的艺术创作。
古人以“鼎”为庄严之物,诗人也以此作为书法端庄稳重的象征。如韩维《遗吴冲卿大飨碑文》中“端庄九鼎重,劲挺群珪植”,用“鼎”的端庄威严比况碑文的严整,突出字体隐含的内在气韵。诗人也用“鼎”表示笔力,如“虎儿笔力能扛鼎”(黄庭坚《戏赠米元章二首》其二)、“给事笔力鼎可扛”(吴则礼《知府毛公显谟以诗宠还书轴谨次严韵以叙全拳拳服膺之万一》)、“笔力休论扛鼎”(向子諲《题米元晖横轴》)、“笔扛鼎,思涌泉”(刘子翚《士特赠笔》)等,均是以“鼎”比况笔力雄厚。
宋代论书诗中尚有“玉钩”、“珊瑚钩”、“玻璃碗”、“玉箸”、“玉筯”数种为唐代论书诗中未有,诗人多取这些比况物的形态来比况字体点画,如“银钩玉箸勒未久”(韦骧《和邓舍人读之罘碑二十韵》)、“蟠屈玉筯入石壁”(郑獬《题名碑石琢之已成求章伯益先生篆额》)等,以“玉箸”、“玉筯”代指点画,因二者同意且为日常生活用具,是以易使人产生联想和亲切感。
3.其他比况
唐代论书诗中有些比况物无法归类,包括“铁”、“帆”、“玉”、“珠”、“丝”、“发”诸词。其中有取其形态比况者,如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中“或如丝,或如发,风吹欲绝又不绝”,用“丝”、“发”来比况线条,描绘出怀素草书线条的若断若连的状态。朱逵《怀素上人草书歌》中“飞丝历乱如回风”,亦用“飞丝”比况线条。贯休《观怀素草书歌》中“又似深山朽石上,古病松枝挂铁锡”,则用“铁锡”比况字体。
亦有取其气势者,如王《怀素上人草书歌》中“临江不羡飞帆势”,用“帆”的飞动来比况怀素草书创作时气势充沛,马云奇《怀素师草书歌》中“金盘乱撒水精珠”,用“水晶珠”撒落玉盘中的迸溅状态来形容字体的跳跃,具有错乱、灵动的美感。
唐代论书诗中有些比况很是奇特,并不是用物体或景物比况。如吴融《赠光上人草书歌》中“摘如钩,挑如拨,斜如掌,回如斡”,运用的是中国武术中的手法来比况书法中的点画,“钩”、“拨”、“掌”、“斡”这些武术中的手法,都被用来与书法中的“摘”、“挑”、“斜”、“回”笔法相对应,赋予点画以动感,充满想象空间。再如张怀瓘《书诀》中“努如直槊,勒为横钉”,又将点画比作武器,“直槊”、“横钉”与“努”和“勒”不只具有形态上的相似性,还具有冲击的动感,具有引导点画前进的趋向。
吴融《赠光上人草书歌》中“又如夏禹锁淮神,波底出来手正拔。又如朱亥锤晋鄙,袖中抬起腕欲脱”,则引用了“夏禹锁淮神”、“朱亥锤晋鄙”两个历史典故,来形容光上人草书的气势,更显奇幻色彩。
宋代论书诗中亦有无法归类的比况物,包括“铁”、“玉”、“丝”、“发”、“珠”等唐代已有之词,以及“丹砂”、“铁纽”、“银铁”等唐代未有之词。与唐代相同,宋代论书诗中这些比况物有取形态与字体相似者,如“游丝”一词,诗人取其形态与字体线条的相似,“游丝书”一名即由此而来。如:
游丝随春风,忽向窗几落。(汪藻《吴傅朋以王逸少遗意作游丝之书古今所无恨未之见也为赋此诗》)游丝最无事,何止但百尺。(周紫芝《吴傅朋郎中自出新意作游丝书妙绝一时士大夫皆赋诗为作数语书轴尾》)游丝忽从天际落,洗眼熟视无毫芒。(周紫芝《傅朋为作游丝小轴报以长句》)遂令一丝轻,可挂千金石。(周紫芝《吴傅朋郎中自出新意作游丝书妙绝一时士大夫皆赋诗为作数语书轴尾》)未似只今上饶守,静写游丝不停手。(吕本中《吴傅朋游丝书》)空中游丝定何物,非蚕所吐仍非蛛。(曾几《吴傅朋出游丝书求诗》)园清无瑕二三月,时见游丝转空阔。(刘子翚《吴傅朋游丝帖歌》)独此游丝法,千古秘未呈。(王之望《吴傅朋游丝书》)纵横经纬生胸中,落纸便与游丝同。(洪适《题信州吴傅朋郎中游丝书》)诗人以“游丝”来比况游丝书线条,既名副其实,又形象生动。诗人还以“发”来比况游丝书的线条,如“远望笔行如一发”(吕本中《吴傅朋游丝书》)、“曲若卷发萦”(王之望《吴傅朋游丝书》)、“百字环写萦发如”(洪适《题信州吴傅朋郎中游丝书》)等,均取“发”之纤细形态来比况游丝书线条。
在取比况物形似时,绝大多数比况物与点画的相似性并不高,因此在似与不似之间,诗人辅以主观想象,使比况物与字体或点画有某种相似。如“珠”以其圆润形象为诗人所青睐,是以用其比况字体。如王禹偁《谢宣赐御草书急就章并朱邸旧集歌》中“乍似鲛人泣下珠无数,错落晶荧满盘贮”,即以晶莹满盘的珍珠比况字体。赵孟坚《谢徐正十一兄惠牡丹颜帖》中“拆壁漏痕含虿尾,珍珠露颗带天香”,在笔法描摹之后,用带露含香的珍珠比况字体,唯美,但并不具备形似。
与唐代论书诗一样,宋代论书诗中还以这些比况物的气势来比况书法,如苏舜钦《和永叔琅邪山庶子泉阳冰石篆诗》中“铁锁关连玉钩壮,曲处力可持万钧”,对于李阳冰篆书的线条诘曲,诗人用“铁锁”和“玉钩”来形容,且具有内在的力道,甚至能承受“万钧”之重。李纲《御书草圣千文赞》中“银钩铁纽,蟠屈刚劲”,用“银钩”和“铁纽”比况笔力遒劲,具有形象鲜明的特点。
宋代论书诗中对“玉”字的使用,并不是直接以其比况,而是以“玉”字作定语修饰,如“玉钩”、“玉字”、“玉筯”、“玉箸”、“玉鳞”、“玉海”、“玉屑”、“玉笔”、“玉碎”、“玉字”等,诸多美轮美奂的词语形成描绘字体点画的群体性词群,增强其文学性色彩。
比况方法研究
在唐、宋论书诗比况物使用上,诗人采用不同的比况方法,寻找比况物与书法作品或书家相通之处,寻找沟通文学与艺术的桥梁,它们或是外形的相似,或是精神意蕴的相通。在修饰语的使用上,多采用表示动态的词语,增加比况物的动感,突出静态点画的动态趋势。
一、重动态
对动态的追求一直是中国艺术的一个主要目标,绘画、书法、雕塑等艺术种类均对“动”有明确的体悟:绘画中有“吴带当风”之说,强调的是吴道子绘画中那种动态带给欣赏者的艺术错觉,而书法中亦强调动感,追求笔法的灵动、线条的流动感及点画的动态趋势。本来字是静止的,但被赋予了动态的感觉,造成欣赏者的艺术错觉,这种“艺术错觉”有利于欣赏者理解艺术作品,进行艺术的再创作。
唐、宋论书诗中对比况物的修饰,多使用表示动态的词语来增强比况物的动感,进而体现书法作品的运动趋势。因唐代论书诗中比况物有动物、鬼神、植物、景物、器物等区别,所以在表示动态的修饰语使用上也各不相同。宋代论书诗中所使用的比况物较唐代更为丰富,在比况方法上则无出唐者,使用修饰语表示动态亦是宋代诗人的常用手法之一。
1.以动增动
在修饰本身就具有运动能力的动物、鬼神等词时,多使用表示其运动方向、姿态的词作为谓语,来进一步增强其运动感。唐代论书诗中,使用龙蛇类的动物比况时,常用“走”、“腾”、“飞”、“翔”、“斗”、“奔”、“泣”等语词。如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矫如群帝骖龙翔”,对于“龙”这种本身就具有极强运动能力的神物,诗人使用“翔”字做谓语,强调“龙”在空中飞翔的态势,增加其动感,显现其神韵。李白《草书歌行》中“时时只见龙蛇走”、鲁收《怀素上人草书歌》中“龙蛇迸落空壁飞”、戴叔伦《怀素上人草书歌》中“龙蛇腾盘兽屹立”、吴融《赠光上人草书歌》中“一声霹雳龙蛇活”,对于“龙蛇”使用了“走”、“迸落”、“飞”、“腾盘”、“活”等动词作谓语,进一步强调其运动趋势,使比况物“动”起来,增强读者对动态美感的体悟。再如:刘禹锡《洛中寺北楼见贺监草书题诗》中“壁上笔踪龙虎腾”、史松《翛公上人草书歌》中“醉后埽成龙虎吼”,用“腾”和“吼”来做“龙虎”的谓语,增强了动物的气势。而这种气势又被诗人用来比况书法作品,使静态的字虎虎生风,充满了动态感。
宋代论书诗中以动物比况的诗作颇多,在对其动态描绘时,一方面采用形容词、动词做定语的方式,来彰显其运动姿态。如使用“腾”、“惊”、“翥”、“跳”、“游”、“舞”、“驰”等词语多用于修饰龙蛇类动物。如苏轼《题王逸少帖》中“天门荡荡惊跳龙”,就使用了“跳”来修饰“龙”,指出龙的运动态势,增强动态感,进而使读者联想到字体的动势。而苏轼《六观堂老人草书》中“游龙天飞万人呼”、周行己《钟离中散草书》中“宛转或游龙”、岳珂《吴傅朋游丝书饮中八仙歌帖赞》中“落纸兮游龙”,均使用“游”字做定语修饰“龙”,突出其运动性。另一方面诗人还采用动词做谓语的方式,表明比况物的运动姿态。“起”、“游”、“跃”、“飞”、“跳”、“腾”、“战”、“翔”、“动”、“惊”、“出”、“走”、“变化”、“入”等词,常用作谓语。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