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一种彻底的安详所包容，所感动。荷花沟的安详源于它的无欲。你看那些树，那么密集那么密集，但是你无论如何看不出它们的排挤来。你也很难看出它们哪一个正在为职务、职称、工资、住房等一应事情所烦。你更看不出那些百年老桦在给哪个幼树摆姿态，或者为那些小树在它们上面而不平。鸟儿在它们的头上唱歌它们也不恼怒，金鸡在它们的身下筑巢它们也不担心。它们在风中歌唱但从不收门票什么的。它们为所有喜欢它们的人演出，从不挑肥拣瘦。它们不因为外宾来就奴颜婢膝，也不因为柴夫上山就不予理睬。
和这种安详相呼应的是田田荷花。荷花把向下流着的水变成一种向天的姿态，变成一个向天的绿吻。和江南的荷花不同，泾源的荷花让你从未有过地感到它是那样的和水如影随形。可以说，有水的地方就有荷花。我们没有走到水源，但我坚信，水的源头一定是荷花的源头。荷花给人的感觉依然是安详。同牡丹、芍药等花卉相比，荷花更有道性。我盘腿坐在一大片荷花中，将心交给水，希望得到荷花的点化。
然而荷花毕竟过于淡泊。在荷花沟我最后被一顶开在炊烟中的“荷花”灌顶。我敢说在荷花沟人们看见一缕炊烟时的惊喜一定和看见天空飞过一尾鱼差不多。在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我们被四面持久的绿弄得有点疲倦的感觉终于得到了敲击。我们向着炊烟升起的方向奔去。
原来是一堆野火。野火的旁边有铁皮水壶、瓷杯。水壶里有水，瓷杯里有茶叶，却没有人。不远处有一树枝依崖搭成的草棚。草棚里有炕，炕上铺着麦草。在人们喝茶的时候，我睡上去，觉得天地间真正的席梦思，还要算这幕天席地的去处。我想，这炕的主人一定是半个仙人。每天他躺在炕上看着一堆红火摇曳在扯天扯地的绿色中，不知该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他一定认为那一堆篝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荷花。
在等待主人到来的时候，我想，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凉天峡
进入凉天峡其实是进入树。那种让你忽略山的树。忘记其他一切存在的树。凉天峡的树让你的思想无能为力。在它空气一般的笼罩下，你的思想只能是一个带雨而翔的燕子。你的燕子无法穿透一个词：森林。你平生第一次对森林一词有了彻悟。凉天峡的树横空而来，绝尘而去，兀自一个世界。
我不知道凉天峡这个名字所包含的特定意义，但和荷花沟显然不同的是，凉天峡让人感到忧伤。如果将荷花沟看成一个道士，那么，凉天峡就是一位诗人。凉天峡的忧伤缘于不时出现的红桦。面对红桦，你一定会认为它喝醉了酒，要不就是因为一腔热血无法倾诉。因此凉天峡让一帮文人差点晕倒。他们只差没有抱了红桦放声大哭。
在向林子深处走去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道红光。
走近去看，我们都惊呆了。是一株巨大的倒下的红桦。它的姿态、颜色都让人想起一个倒下的新娘，或者一团凝固的火焰。因了这种倒下的姿态，才有一片天光豁然进来，为它凭添了一种迷离的效果，有种贵妃醉酒的味道。我们不知它在倒下的一刻是如何的心态，但我们差不多都同时想到了悲壮之美。为什么就它独独地红在一片白桦中？红在这个不通人烟的地方，没有歌楼酒肆烟花柳巷的地方？莫非也同我一样厌了滚滚红尘，倦了喧喧闹世？不可想象，如果整个一片树林都是这种红色，那该是一种怎样的情形。久久地，我们谁也不愿离去。
因了它，凉天峡陡添了悬念和戏剧。
同样具有悬念效果的是和这株红桦遥相呼应的造就了凉天峡阳刚之势的几块石头。同红桦一样，几块石头之所以牵扯人的思绪，还是因为它的独异。在一个树木封锁的狭窄的峡谷突现一片阔可走马而又没有一树一木的平地，平地上又兀地摆着一块打有人迹的整个峡谷独一无二的非集体不能搬运的巨石。巨石上又分明地有一个一寸口径的深洞，这就让你不由得要相信这里的确是成吉思汗的练兵场，那个深洞自然是他插旗的地方了。我们去的时候，旗杆洞里正蓄着水。据说这个洞里终年蓄水是因为成吉思汗当年撤离时往其中吐了一口唾沫。我们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凉天峡为凉天峡的原因。但起码让人感到了一种历史的清凉。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有石头，以及一些只有石头才能承担的传说碎片。
果然，我们的思绪还没有撤离练兵场就被无比葱茏的树木浸渍、淹没。
汽车从绿色中开辟而过，我用我被树木染成绿色的眼睛看了一眼那团红雾和透着白色天光的练兵场。
月光下的一片豆地
豆花花开了，豆花花开了，有人疼我的娃了。那时，娘总是用这句话，让我在一种芳香味的希望中走过春天，不至于因绝望而饿死。每天，当我饿得哇哇大叫时，娘就哄我说，豆花花开了，豆花花开了，菩萨娘娘来了。奇怪，就像有一个精灵钻进我的肚皮里似的，饥饿感马上减去许多。现在想来，那是一句咒语。娘就是用这句咒语使她的几个儿女在那个饿殍遍野的年代没有毙命。那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句咒语就是娘的心啊。娘就是这样将她的心血耗尽，等到她的最后一个儿子告别豆地时，她就将咒语收回，而永远地归于这片豆地。
如今，豌豆花已两度开过，娘却睡在这片豆地里，没有复苏的消息。娘啊，现在，你大腹便便的儿子带着致命的心灵饥渴回到你的身旁，想再听一次你说豆花花开了豆花花开了有人疼我的娃了，但是你却缄口不语。夜已经很深了，莫非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忙完？娘说世上最疼人的花就是豌豆花了。那时，每当有月光的晚上，娘总是将我抱在怀里，坐在大门前的那棵杏树下，指着那片豆地这样说。我说，那么杏花呢？娘说，杏花离土太远了。那时，我听不懂娘的话。只觉得豆花离我们更近了。随着春天的一天天深入，肚子里猫抠的那种感觉也一天天加剧。每晚坐在月光下眺望豆地的那种目光肯定让豆花难以承受。月光下盛开的那片豌豆花多好看啊，就像一个穿着花裙子的花姑娘躺在那儿做着世界上最甜的梦。但是，我却是那么殷切地盼望着它的谢去。因为娘说豆花只有在谢去后才能变为实在。才会疼人。现在想来，娘又何尝只是说豆花。
豆花就在我们一定带着火苗的目光中谢去了。一天，娘将我背到豆地，让我在豆花免去的那个地方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豆角，一个像泪泡似的小东西。从此，就是它一天天支撑着我们的日子，让我们在那个缺少力气的春天走了过来。终于有一天，娘将一个豆角摘了下来，用她那双打满老茧的双手剥开，我就看到了一排闪着绿色光芒的颗粒。然后，娘就将它放进我的嘴里。我就知道了什么是菩萨的味道。我看见那几个绿色的颗粒在我的身体里一路带来的欢乐。我的身体被她抚摸得眩晕，渍染得透绿一片。娘含着泪说，这就是念珠，就是佛。啥时候都不能忘记她。就这样娘将一颗颗豆粒放进我的嘴里，将一片片豆皮放进她的已掉光了牙的嘴里。就这样我们在这种绿色的佛光照耀下走到夏天。
但不是所有的春天都有月光。属于我们的那片豆地被生产队收去了。我们再也不能大明大放地走进豆地。但是我们已经具备了偷的能力。岂料一天当我兴冲冲地将偷来的豆角给娘吃时，她不但没有领情，反而大为光火。她硬是将我拽到看豆子的人前交待。当我耍脾气绝了一天食时，娘流着泪对我说，如果你实在饿得慌你可以去向大伯要，你怎么能偷呢？粮食她是神，你怎么能偷呢？莫非，那时你就知道庄稼地就是你的归宿？
现在，你就躺在这片豆地里，躺在月光下，被一片豆花所簇拥。月光还是当年的月光，豆地还是当年的豆地，娘啊，却怎么就听不见你说豆花花开了豆花花开了有人疼我的娃了？记得那时我问，种子为啥撒进泥土就能发芽、开花？你说因为是春天。我说所有的种子在春天埋进泥土都会发芽吗？你说，只要是种子。
娘啊，你也是春天埋进泥土的，你为什么就不开花呢？
寒衣
一出门就觉得今天的天气有点怪，风急急忙忙地走着，像是赶紧要到哪儿办一件什么事，错过了时机再没有了似的；又像是在给人提醒着什么，让人能感觉到街上有什么在走动。这种提醒有点夺人。我不由得有点心惊肉跳，差点和一个汽车撞了个满怀。但是我毕竟没有成为车下之鬼，这让我开始检点自己。每当差点遭险但终于幸免的情况下，我总是这样。我觉得我的一切幸免都是冥冥给我的一次悔过的机会。
我开始悔过。到头来我发现这种迹象和一个节日有关。
这个节日就是“十月初一”。我是在一个人的车屁股后面发现这个问题的。接着我就看见很多人的车屁股后面同样。车屁股后面是一卷纸。有那么一卷就压在我的心上，似乎要将我压到地底下去。我马上看了一下时间，眼前就有一条河，很宽很宽的河，将我眼巴巴地挡在河这边。而我要干的事情却在河那边。而且一到明天就是错过，永远的错过。我就那么在大街上怅然地立了好久好久。这时是下午6点钟。我本来是要到一个约好的非常重要的地方去，但是我一直磨蹭到取消。通向老家的班车早已开走。一种心情锋利得让人无法处理。
回到家里，我无缘无故地冲妻儿发火。弄得他们以为我得了什么病。以致我将儿子正在看的动画片关掉儿子也没怎么反抗。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屋子里沉默如水。直到晚饭后妻子边拿出五色纸边说我想你脱不开身就没给你提。我说拿纸做什么，难道先人能到城里取“寒衣”？我想，这个水泥迷宮连我们都往往迷了路，一生没有出过远门的先人们又怎么摸得着。妻说我们可以给他们寄去啊。我的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还是妻子具有开拓精神和创新意识。
我为有这么一个具有乡俗修养的妻子感到快慰。妻子极具虔诚地洗了手，擦了桌子，十分肃穆地剪起来。儿子起初还很投入地参与制作，但是不一会儿眼睛就搭在电视上。不知为何我的气又上来了。我虎地站起来关了电视，觉得不这样不足以严肃一种什么，至于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儿子的这种态度让我无法忍受。
小时候，每当古历十月初一这天，所有的村子都被一种特别的气氛笼罩着，让人觉得逝去的亲人就在村头等着似的。我们一边看着父母按照人间的样式裁剪“寒衣”，一边听他们讲述孟姜女千里寻夫哭倒长城，每年十月初一为丈夫送“寒衣”的故事。心里感叹着亲情的美好和力量，就觉得父母手中的“寒衣”其实是一种人间的样式，亲情的样式。就被一种怀念的美好击打得战栗。我甚至想到了一个因搬家转到城里去的同学，心中不禁升起几多悲哀，他们离先人该是多么的远啊，他们的先人该是多么的孤单啊。
一会儿，妻子就为“祖先们”剪好了“寒衣”。还别出心裁地为他们新增了马夹、西装、风衣、旗袍、太空服什么的。我知道我的祖先们不会穿这些花色，但是还是感动于妻子的一片心意。然后，妻子将它们封包起来，让我在上面写上通讯地址。我就写：
邮冥府郭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神收讫。
儿子就掩了嘴偷偷地笑。我说寄这些包裹得多少钱。妻说大概那边现在是义务的吧。然后我就领了儿子到门外边去“寄”。儿子一路忍俊不禁。当我跪下点火烧纸时他就再也控制不住地笑起来。我的气又上来了。我说假如我和你妈死了一到冬天你怎么办？他想了想说：“那我就去给你们生上炉子，再给你们拉很多很多的炭”我说我……们出门穿什么？他说：“穿我的怀念啊。”儿子的回答让我既惊异又感动。我说，怀念怎么穿啊？他说，歌上不是唱“今年流行一种叫怀念的衣裳”么。
是的，黑色的灰烬蝴蝶样翻飞着，我不知道那是我的怀念，还是娘的消息。
燎干
正看电视，有人在楼下喊，燎干了燎干了。凭窗，正月二十三已被一些怀旧分子不伦不类地点燃，在楼的峡谷里，显得有点背时和落魄，如同一个旧艺人走进了夜总会。
心中不禁袭过一丝莫名的悲凉。
不妨，另一堆早已被岁月泯灭的大火就被记忆复苏。
当然是童年的乡村，这一天，我们一早地就吆三喝五地出发，无论多么恶劣的天气，好像特意为了壮火似的，二十三很少不刮风，并且是那种经天纬地的大风。天黑回家时，我们个个成了“土行孙”，只有两个眼珠在动。有的挖刺根时从悬崖上掉下去，摔得鼻青脸肿，却没有谁抱怨或后悔。这点灾难早已被将要在晚上点燃的大火安慰了。
后来课堂上老师讲“众人拾柴火焰高”时，我有种特别的共鸣，我觉得这个成语用在正月二十三是再恰当不过了。所有的野刺都集中在大场里，架成一个冒尖冒尖的刺塔，再围上每家抱来的麦草，就是很可观的一个“二十三”了。然后，女孩子从家里拿来葱胡子蒜皮子撒在上面，庄主将一串鞭炮挂在上面，最后，等全村人都到齐了时，就向对面庄子齐喊一声：“点火了！”那边就应一声。便点火了。
火苗迫不及待地蹿起。一种向上的力量濯人心魂。
风助火势，不多时天地已是一片通红。周围的男女老少无不红光满面，一如阳光中尽情盛开的向日葵。让人看着心里开花，愿意将世界上最好的事情都想象到。再看远处，已是村村红火。整个天地就像倒过来似的。心里感叹着呼应的美好。想这二十三一定来自一次非常的号令，一次全员出击，一次动人的相约。一次和春天有关的相约。
这时，就有胆大的辟火跳过去，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不一会儿，只见人在火中来回闪跳，常常有两个相撞在火中，被刺扎破了手，被火烧破了裤裆，也无所谓。
从火上跳过时，只觉得身上的晦气如骚葱臭蒜一样被刺火燎干燎净了。着红的刺如一根根火针疗治着乡亲们的身心疾患和苦难潮湿的日子，而留在我记忆中的却是一种与火相融的美好。现在想来，那就是一种动态的短暂涅盘吧。或者说是一种生命永恒境界的提示和预告。等到我们这些“二十愣”过足了瘾时，火苗已降下去了许多，这时，就有当爸爸的抱了儿子在火上抡一圈，或当姐姐的抱了弟弟在火上跳过，大家一律地唱着：
燎干了燎干了
麦子长得上天了
燎干了燎干了
咱们的日子过宽了
等火再小些，那些腿脚不灵便的老太太老爷爷才颤巍巍地从火上走过去。
刺着完时，大家便推举一个人扬“火场”，看当年什么粮食成，若扬到上空去的火星像麦子，就说明麦子成，像糜子，就说明糜子成……
当然，大家希望样样都成……
儿子从楼下跑上来，弄了一脸的灰，气喘吁吁地说，爸爸，下面在燎干，太过瘾了。你怎么不去呢？我说，我早燎过了。儿子问，你说为什么要燎干？
我说，你说呢？
儿子说，我觉得真好玩。
一天，和一位阔别多年的女同学在大街上散步。经过一棵柳树时，我的身上突然痒了一下。我背着同学将手从衣领里伸进去，抓到了一个东西。
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