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斌
非常喜欢我们老祖先的一个词“种智”。它可以作动词,即种下智慧。也可以作名词,即智慧的种子,或者说是智慧的根本。智慧如此,我想美也同样。曾经以为和谐就是美了,后来发现它不是,它强调的还是形式。有那么一段时间以善为美,但渐渐地发现它仍然不究竟。后来找到“真”那里,觉得到家了。有一天仿古人意造了一个词:“种美”。觉得很得意。这个“种美”应该就是那个“真”。需要说明的是这个“真”和通常意义上我们讲的“真善美”的“真”不是等量概念。它是一个背后的东西,是时间之洋,原因之洋,也是大美之洋。心向往之,尝试着把它变为实践,写过一些短篇,多数人读过的感受是:清凉、安详、开心,还有人说有一点点治疗的效果。但自己觉得仍然没有触摸到它(种美)的脚指甲,为此羞愧。
曾经喜欢“不平常”的文字,但是很快就发现“平常”才是“不平常”。作为一个作家,需要时刻检点自己的文字,收敛我们放纵的习气,卖弄的习气。要使自己手中的笔具足方便之德。现在,我们有些文字太不方便,让别人读起来吃力不说,更重要的是污染、带坏人,那种文字肯定来自不方便的心灵。在做人上方便别人是一种美德,在作文上可能是一种美学。电影《英雄》里有个情节,音乐可以杀人,我觉得不是演绎。音乐的确可以杀人。文字也可以杀人。当我们每天看着安详的文字,就心平,而只有心平才能气和。而气,在中国就是原始生命力。恶劣的文字通过眼睛,种在心田,无异于毒药。在我看来,文字就是大米,大米养身,文字养心。古人说,量彼来处,计功多少,忖己功德,全缺应供。这几年,每当我喝一口水,吃一粒米的时候,都要在心里默诵这句古训。它的意思是:想想我们用的这些东西,其中包含着多少造化的慈悲和人的辛苦。再想想我们的德行,配用这些慈悲和辛苦吗?对于文字,我想也同样。
去年,应宁夏人民出版社之约,整理发过的几十个短篇,发现近乎一半的文字是这种德性。它们的命运是被他的主人付之一炬,剩下的文字结集成《大年》,果然得到了读者的喜欢。
先哲讲,定能生慧,也只有定才能生慧。我想文字也同样。定是一条道路。据说走钢丝的人假如心中稍稍有一丝杂念闪过,便会藏身深渊,他需要一种持久的如如不动的定。带着文字行走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走钢丝。左和右都是死路。惟一的道路只有一条,即是那个不左不右。因为能够带读者回家的文字,肯定是那个“不左不右”,因为它是活路。功夫界有个词叫“中门”,当你处在“中”点上时,你也就处在了“力”点上。所以,能够“得定”理应是一个写手必然的追求。定能生慧,定也能够生静,生美。具有定感的文字肯定是透明的,滋润人心的。“开心”这个词大多时候被人们当形容词用了,我觉得它更应该是一个动词,“使心开之”。人们之所以烦恼,就是因为心没有开。当一个人的文字能够使别人开心,那是不小的功德。但我的文字还有风,还有摇摆,还有浮躁,还不到家,还需要下大功夫修“定”。
一直在想释家为什么那么看重莲花。直到有一天站在一个烂泥溏边,我才明白,莲是花里面的行者,它是一种会修行的花。它生在污泥当中,长在污泥当中,却能够保持自己的高洁。我们可以想象它是如何打扫它的心里的污泥浊水的,如何保护它的身口意的。对于莲来说,能够在污泥中完成它的成长、绽放、盛开,已经足够。至于是否有人观赏,那是观众的事。
有两个射手去应试。一个百发百中,一个百发百不中。但师父最终收下了那个百发百不中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师父的答复是,那个百发百中的虽然命中了目标,但他却没有命中。那个百发百不中的虽然没有命中目标,但他却命中了。听上去像在绕口令。且听师父高论:那个百发百不中的,看上去偏离了目标,但他却没有偏离目标,因为箭射出的那一刻他是知道的。而那个百发百中的虽然训练有素,技术过关,但是在箭出弦的那一刻他是“睡着”的。师父的标准是:“知道”。多年来,一直对这个公案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这个师父真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家伙。五年前,我开始写一个具有交待性的短篇《水随天去》。当我跟着我的人物水上行行走到某一天的时候,我无比震惊地发现:我们拼着命命中的目标其实不是目标。那个我们千辛万苦追索的目标恰恰就在目标背后,就在“出发”的地方,就在被我们忽略的地方,如同一个淘气的孩子,藏在门背后咧着嘴笑那个自以为找到目标了的傻瓜。那一刻,我对文字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也是在那个过程中,我重新理解了一个词“知道”。只有当你“知”了那个“道”,才是真正的“知道”。我们口口声声说我们“知道知道”,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东西,当它看上去非常有力量时,恰恰说明他没有力量。对于圣雄甘地来说,当时的英帝国是有力量的,但是最终,胜利者是圣雄。在我看来,主张非暴力的甘地是有力量的。我一直认为,文字是存在着教科书三种功能之外的第四种功能的。为欲望写作的人肯定不懂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不懂得读者內在的需求是什么。不懂得生命最需要的那眼泉水是什么。欲望肯定不是人的天然渴求。就像一个孩子,在外面玩了一天,很尽兴,但是天黑下来了,一个必须的问题横在眼前。是什么呢?回家啊。这才是最根本的(恐怕没有比这更残酷的问题了)。但是天恐怕没有比这更残酷的问题了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这时,道路是需要的,月光是需要的,包括星光,包括母亲唤归的声音。一个作家首先要对文字有一种敬畏感。
我固执地认为人的成长是一个不断被污染的过程,只不过有些人能够通过污染超越污染,有些人则不能。而写作应该是一个反污染的过程,接近生命本意的过程。中国汉语有一个词叫天性。它是和人性对应的一个词。这些年,人们过于强调了人性,却忽略了天性。而我觉得,作家的使命可能就是传达、传承这个“天性”。只要我们回头去看看那些留传下来的文字,那些像火种一样留传下来的文字,能够让人百读不厌的文字,我们就知道什么叫生命力。目前,我还没有碰到哪部文学作品是因为人们出于喜悦,出于生命本质渴求而读一百遍(至少对我是这样),但是确有一些文字,是我们愿意每天都诵读的,而且每读一次都有大欢喜,都有新收获,可谓法悦为食。这些文字肯定是传承“天性”的文字,而不是现代人所谓的“人性”的。当然,当天人合一时,人性即天性。但当天人严重的不和谐时,那么人性就不是天性,可能就是别的什么性。
几近不惑之年,才悟透一个问题:一个人只有具足了人格,才能有资格以作家的名义去有情下种,去播下心灵的种子,美的种子。才能把人带到人道里去。非常喜欢一个词:“人味儿”。但是看看我们当下许多文学作品里的人物,有多少是有“人味儿”的?包括我自己。
好长时间以来,都处在一种零创作状态,这除了自己在写作上一贯的散淡随缘心态外,更重要的是突然有一个问题出现了。我发现我这么多年写下的文字大多是河伯之叹,没有几篇不是“盲人摸象”“指鹿为马”。开始琢磨一个词:整体。这也许是我此生要解决的最大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了。窃以为只有当一个人找到了整体,他的笔下才会没有分别,才会无漏,他的文字所到之处,才会随处结祥云。因为它是理解的基础,沟通的基础,也是心灵的基础。问渠哪得清如许,惟有源头活水来。对于心灵,它既是目的又是源头。只有这样你才能够遵从整体的逻辑,才能从个人逻辑中跳出来。因为“个人”在更多的时候则意味着自私,意味着有求。可以肯定,一个人当他以一种有求心去写作,他已经背弃了写作的原意。这就需要设法找到一个可靠的路径,而要通过分别寻找无分别,通过局部寻找整体,本身就是一件盲人摸象的差事,但是我们又别无选择。所以,我在《大年》的后记中说,我写作是因为我尚未知道。那就在写作的行脚中,叩门声中等待启示的降临吧。
原载《小说选刊》二○○六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