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街的美波和阿花都在各施各法,无非是想吞食对方。商场就是战场,这我懂。
官下街也不平静,我是清仓另起炉灶。
清理一下积压的鞋,我们心中有数了。男式棕色和黑色皮鞋共三百双;女款猪皮鞋二百一十四双;各种款式的凉鞋也有三百几。这是我们的全部军火。
我用仿秦生体写了“清仓大酬宾”五个大字张贴在“归雁鞋店”字样之下。雁雁会英语,也用一张红纸写了一行鸡肠字“Eagernesstoserve”横贴在档口左侧。
我不知是什么,问雁雁:“你不要胡弄人,你知不知它的意思?”
“我不知敢写吗?”她笑着说,“记住,Eagernesstoserve,热心服务。”
“中国人有几个懂的?”我说。
“你别小看人,我的英语班,六十花甲的也有七八个!”雁雁争辩说,“官下街一天到晚有不少外宾,我们得热心为他们服务。”
这时,阿花过来,噗嗤一笑:“哟,雁雁,来这一手厉害、厉害。同外国人做生意啦!”
“阿花,你读读看。”雁雁说。
“我如果会英文,早就到美国留学罗。”阿花说,“我只会用破锣嗓子叫,‘全市最平(便宜)’,照样有人买。对罗,你是不是清仓压价?”
我用鸡毛扫扫了扫橱窗和柜台,望她一眼说:“被你卡住了脖子,不压价能行吗?”
“你有没有搞错呀!”她沉了脸说,“你是老牌店,我新开店才几天,就卡了你脖子?”
“我这是开玩笑的。政府的政策,谁先富起来都一样。”我没有望她,照旧扫着柜面的灰尘。
“说句实话,我们‘达五洲’还是互助你‘归雁’的。”她说得很真挚,“讲正经事吧,你这批仓底货,压压价全给我们吧!省得辛苦站柜台。”
雁雁截住说:“你全是自制新产品,还买我们的旧货?”
“这有什么?作为姐妹不帮一把说得过去吗?”
阿花说得很动情,“冲堂的胆子不小,要挂新牌当大老板哩。你们这些货对于我们来说,的确并不起眼。”
“不起眼的东西你为什么要呢?”我说。
“还不是为了你们快点‘吐故纳新’?”她说。
我想,我们这批货并不“故”,正宗牛皮上等手工,就是式样传统了些。眼下要传统的人还不少呢!年轻人赶时髦,三五天换一款式也是有的,但这些款式出入高级宾馆也不会比人矮半截。说我的鞋过时,我是绝对不同意的。阿花进到鞋架旁,拾起各式鞋左瞧瞧右看看,还放到鞋底比试比试。然后问道:“压多少?八五酬宾还是九五酬宾?”
“如有好顾客,八五折我也卖。”我说。
“这就对了。这样吧,我给九折,一竿子插到底省事。”阿花动真格的,“现款可当即点数。”
雁雁望着我,似要我表态。
我摇摇头。我总感到不是滋味。阿花的绰号“鬼算盘”,据说芥兰过手也会粘叶的,这生意得小心为妙。
对面李冲堂在唤:“阿花,怎么?站上啦?不想回来啦!”
“看你招啥子魂!”她嘟囔一句回身过了街。
过了好一会,李冲堂和阿花才郑重其事地过来。冲堂从皮革包里拿出两份桔红色请帖来。
“说来也还算我有食福,”李冲堂说,“要不是阿花提醒,我居然要把今天的生日给忘了。我们档口对档口,为我们能发一下,我请客。”
他把请帖放在我的桌面。我拿起请帖看了看,假座中国大酒店。好阔气!
雁雁笑着说:“突然发来请柬,好像有点突然袭击的样子,我们还来不及计议呢!”
“吃顿饭,还要开会讨论不成?”阿花说。
“我祝贺冲堂兄生日快乐,我的确腾不出手来,”我指了指陈列的鞋,“还未排好呢!”
“小意思,其实用不着摆。要不饭后我为你摆。”冲堂说。
我俩草草商量一下,人家盛情难却,还是去为好。雁雁又是阿花的表妹,这情不领也不好。
出手不凡!清远盐鸡、鲜虾、咖喱牛肉、滑溜里脊、鱼翅、口蘑氽里脊片、果子狸、红烧甲鱼等等上了一桌,还有几支罐装广州啤酒。李冲堂开怀畅饮,也劝我俩放开来吃。阿花尽给我戴高帽,说我大生意还在后头,我好像吃了糖醋胡椒姜,甜酸辣总不滋味。我不知我和雁雁在扮演什么角色。雁雁有点不耐烦了。她也觉得不是滋味。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日,还用得着这样破费吗?他俩扮阔佬,我俩就这等寒酸?越想越觉得低人一等。雁雁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要走。
阿花眼角瞥见她这种神情,立即笑道:
“这样看来,雁妹妹是想离席罗!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往后……”
“表姐不必多心,我们店的事还未做完……”雁雁说。
“什么屁点大的事?还不是几双破鞋?!”阿花的口气好大,“几双破鞋值得这么忧心忡忡?”
“你别装大头鬼!”我压不住心里的火,“傲气十足。你的才是破鞋呢!有啥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我孔云飞不是糯米糕,任你随意捏……”
李冲堂对阿花摆手示意说:“你出口没好话,就少说两句嘛!人家云飞和雁雁是客人哩!”接着他转向我说,“来来,不要跟她计较,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来,喝一杯。”
我满肚狐疑,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接过李冲堂送来的啤酒一饮而尽,凉气直下丹田。
“今日请两位来,是想透露透露一个小消息。”李冲堂说,“听说雪月从巴黎去了日本,在日本定居了。——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说的。这样,她这间店我算租定了。”
这小子哪有雪月的消息?我才不信他的胡诌。
雪月在巴黎是真的,去日本就不一定。奇怪的是她一直不给我写信。今天就怪了,李冲堂为什么透露这个消息?
“你的消息是真的?”雁雁问,她对雪月的去向颇关心。
“真不真我不管它。反正我的厂可以大发展。”冲堂说,“很多个体户想同我合伙,我已接收了两户。你们小打小闹,成不了大企业家。我当大老板时,你们要办些什么事尽管说。”
“你当你的大老板,我当我的总经理。”我说,“我也透露个小消息:我要建立个华商鞋业总公司。以后你们要办些什么事就随便打个招呼吧!”
雁雁抿嘴笑了。她觉得我在吹牛皮。她知道我们自己的家底,几双破烂鞋有几多能耐?看她的神情,我想她并不完全怀疑我的话,我有一股牛劲,说要干的,十二头牛牯拉不回。
雁雁一直不开口,用那双和善的眼睛盯着我,像要我继续说下去似的。这鬼灵精!
李冲堂“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
“那我先祝贺你!不过头多大戴多大的帽,你恐怕……”
“人家可能有后台老板呢!不要小看人。”阿花说,“我先祝贺你,真的!”她从小挂包里掏出纸巾,抽出几张来散发给我们,尽量使彼此谈话的气氛和谐一点。
我说:“谈正经的吧!你租雪月的店当然可以,但话得说回来。雪月说不定要返国,到时要你撤,你得立即撤。”
“你放心,雪月这‘皇后’是不会再回国了。”
阿花呷了口啤酒,“要是我,才不吃回头草呢!”
雁雁插话道:“我也想,她不会回来。这店我们要用时,她会给我们的。那时得请你搬出。”
这话使李冲堂有点吃惊,他不知道雁雁也会来点硬的。他觉得自己生意兴隆,财大气粗,雪月的店算租定了,老虎借猪,有借无还。谁知雁雁竟说了这句话。这明明是在暗示,是一种挑战,丑话讲在前头,免得饶舌头。雁雁真行。
李冲堂不停地喝酒,但脸不变色心不跳。据说他有酒精免疫力。他把一支超长过滤嘴扔过来,笑了笑说:
“我们都是朝见口晚见面的邻居,难听的话尽量少说。伤了和气人家会笑的。搬出很容易,我马上回去搬就可以,不过……”
“雁妹。”阿花忽然对雁雁说,露出一种恳求的神情,“不看金面看佛面,我们初同鞋打交道,你老牌鞋店得扶我们一程。”
雁雁说:“花姐,只要我有能力,帮助也是应该的。”她望了望我,好像要我也说几句。我不想多说。
李冲堂在猛抽烟,眼睛在乳白的烟雾中眨巴眨巴,像在苦心想什么。良久才站起向我走过来,很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云飞兄,今日你俩给我冲堂面子光临我的生日小宴,我冲堂是不会忘记的,有件小事想在这里同老兄谈妥。”他很轻松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扔过一支特长过滤嘴。我摆摆手,掏出“555”。
李冲堂“得”地亮了鞋型打火机为我点烟,很诚恳地说:“老兄,你那批仓底货就全批发给我吧。老实讲,你也该换换新货了。至于价钱……”他望了望阿花。
阿花接着说:“给八折吧,也算我做点好事。雁雁,你说呢?”
“……”雁雁欲言又止。
“老实讲,我‘达五洲’生意大,这批货易出手些。”李冲堂抢着说,“云飞兄,两全其美的事都不做么?”
我心里盘算,八折是个好价,一竿子插到底,省得老鼠做窝。你李冲堂再有能耐也占不了更多便宜,弄不好还得赔些钱呢?想到这里,我也不想再同雁雁计议,当即拍大腿道:
“一言为定!八折全批发给你。”
宴席立即宣告结束。当日,我们的皮鞋全部都搬了过去。我店空空荡荡。李冲堂破天荒第一次关了前门。奇怪,他在搞什么名堂?
第三天,他的后门有摩托车响。响得很频繁。看来有好几部同时发动,又同时开走。这小子,搞什么鬼啦?
雁雁从旁观察,发现摩托车把这批货向火车站方向运去。还有几个北方个体户跟着押货呢。她连忙叫我同她一齐坐“的士”到火车站去刺探“军情”。
北方那几个是小伙子,看上去挺老实。我们问他们为什么一下子买这么多皮鞋,价钱如何?他们说,这批鞋在广州有点“土”,但在他们那里,却还比较“洋”。价钱嘛,他们认为并不贵,所以成批买去了,摩托车是李冲堂出钱雇的。我们暗里算一算价格,嚯,完全是我们卖给李冲堂那个价。奇怪,这李冲堂真傻。这样做,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