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突然走了。
是那次吃了开煲狗肉以后的第十天。
我正在大西北的沙漠中看刘鹤哥导演的戏呢,雪月就办好了一切手续,到外国去了。
她给我留下一封信。
飞:
我突然走的时候,你正在大西北。
我是熟人帮我办好了一切手续的。我到法国巴黎以后会给你写信的。你不要挂念,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也得自己照顾自己。凡事要忍着点。冲动是不会成功的。
“归雁店”的货尚未卖完。你看着办吧。生意场也是战场,你得多用脑子想问题。我学完回广州再同你从长计议。
飞,一旦离开你我就想你。
我热切地吻你……永远……
雪月
无话可说。
这消息被雁雁知道了。她的内心肯定很高兴。她三天来看我五次。
吃的,用的,都是她买来。
可是,她总是穿着警服。
我因此想起威严的目光,想起手铐和拘留所。当然,官下街、女人街的小偷小摸已经几乎绝迹。我是堂堂正正的治保主任。我敢说这有我的一份功劳。但是,我对于警服的过敏是无法完全控制的。对雁雁的约法三章,我是乐意遵循的。她为我好,这我知道。但动不动就耍小脾气离开我,让我多少有点失望。当初当“坐塌地”战斗队头头的时候,她并不是这样。她当时风风火火,气贯长虹,着实令我钦佩不已。当然,我现在依然把她看作我的心头肉,离开了她我就万分孤独。
对面站着阿花和冲堂,好不威风。阿花竟穿起黑色蝙蝠袖衫,左胸前别着一个七彩光环似的晶体徽章,一条银链在徽章的底部垂落在钮扣间,形成一条弧线连在右胸前的玛瑙般夺目的小徽章上。一眼望去像法国女郎。她剪了个运动装发型,上下透出一种潇洒的风度。从菜霸到鞋“老板娘”。她蜕变得太快了,以至她上下打扮好像太过分了。李冲堂呢,自然不再穿牛仔裤了。虽然没到谈裤色变的时候,但多少有些避忌。他穿得特别简朴,英国T恤,美国加厚雪花短裤。阿花和他一前一后,一华丽一朴素使新辟的档口格外惹目。
“达五洲鞋厂”,轰动了官下街。他们“拍拖”开鞋厂的确是闪电式。他们出聘书聘任了一位广州鞋王当顾问。五名造鞋工均是官下街旧时鞋王的后代,深得祖传秘方。李冲堂和阿花舍得付重金聘来八方能人,左拳右脚就开了店门。
“皮鞋皇后”去了,“皮鞋皇”还在,李冲堂声言要垄断广州最新款式鞋的制造法。他俩往日的积蓄全投入做本,经济实力雄厚。当他们开张烧炮竹时,我就隐约感到有一座石山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去路;又好像有一双巨大的铁鞋踏在我的肩膊上,教我喘不过气来。娘的,好厉害的,花儿进堂!我的鞋花样只有十来种。冲堂用傻瓜机全摄去了,照片分发给五名造鞋能手。这些能手的手下还有“炒更”的能手,结果只半个月的时间,他们仿我造的鞋子便堆积如山。他即隆重挂出一个牌:最新款式鞋类批发站。我卖每双二十元的猪皮新式鞋,他们只以十七元批发出去。他降价推销自制品,勾住了外省个体户采购员的魂。他们的店门水泄不通,我却无人问津。一整天,我只卖一双高蹭女装皮鞋。
换上女儿装的雁雁见状十分气愤。她走到“达五洲鞋厂”门口,一手拉过阿花,说:“阿花,你压价卖鞋是想搞垮我,是不是?”
“做生意谁不想赚钱。竞争嘛,我的表妹妹。”阿花傲气十足,根本不把雁雁放在眼里。
我火冒三丈。我看不惯这种女人。
“你别得意忘形。你哪方面比得起‘皮鞋皇后’宋雪月?朝见口晚见鼻,食也得给人留一口。”我冲着阿花说。即使她手上有我的把柄,又是我醉酒后的救命恩人,我也不怕她,豁出去了。“人家雪月设法舍人帮人,你看你……”
阿花见我这样数落她,心里很不自在,但一时找不出什么话顶撞我,只得默默无言地回到里间去。老实说,阿花对我一直很好。她变是变了点,但骨子里还念旧情。我不该这样和她针锋对麦芒。她老忍着,不和我对着争吵。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想起儿时她对我的纯朴情意。她当时给我送早点,帮我洗澡,和我同床睡觉。这种事情肯定她是记得的。
雁雁劝我不要这样数落阿花。这样数落她,听起来她也难受。我听雁雁的,回到里面去。
李冲堂叼一支特长过滤嘴在数票子。外头还有顾客在排队要货。他用不咸不淡的普通话宣传他的产品:“‘达五洲’,含义显浅,达即到达,穿我厂的鞋可以畅游四海抵达五洲。这种鞋产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完全是为现代人制造,一流新潮。个体户同志们,你们要财通四海,就敬请光顾‘达五洲’”。
唾沫横飞,顾客蜂拥。
他在快速数票子。
阿花时装模特儿似的站在店门,接着说:“老实讲,一分钱一分货。我的产品包打天下。”
阿花自个儿叫,并没有伤害到我的档口,雁雁怕我惹事,叫我不必多嘴。生意场也像战场,各施各法。有本事可以暗中比试比试。
这时,李冲堂用手提喇叭对着我们喊:
“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那些店的杂牌鞋,今天穿上脚,明日丢垃圾。我店的鞋一美观,二耐用,三价廉……有人分明在损顾客,就说对面……”
“对面怎么啦?”我一听到他讲“对面”二字,就怒火起。娘的,你李冲堂是什么玩儿,竟想骑在我的头上拉屎?
我肺都气炸了,立即跳将过去,左手扯住李冲堂的右臂,飞起右掌直击他的嘴巴。
李冲堂用手摸了摸有红印的嘴角,顿时火滚,朝我的太阳穴猛击一拳。我一躲闪他扑了个空,他飞起右脚踢我下身要害部位,我顺手抓住他的脚,轻轻一送,他飞出三尺远。十个李冲堂我当你死蚁。停歇多年的拳脚今天开开斋也痛快。
雁雁使了一着我教给的散手把我押回店里。
李冲堂还要冲过来,被民警拉住。围观者很多,多看热闹,不知内情,民警一到也就陆续散去。所长周敬民把我和李冲堂叫去好好克了一顿。我承认动手打人不对,也说欠良好的商业道德,这巴掌引为鉴戒就算了。大家都要做生意致富,不必闹大了。
这件事以后,我和李冲堂之间多日不言语,彼此店门之间的空气暂趋平静。
秋天来了,街头那棵羊蹄甲叶子还很绿,那棵印度榕更是绿荫如盖。天气的确转凉了。是鞋类、服装的旺季。六百多个档口变魔方似的,让所有的冬装上市。绒装、长褛、女式绒西装衣裙、美国雪花加厚牛仔裤等等全都挂出来了。官下街变得稳重厚实多了。
这天下午,雁雁突然把阿花带到店里来。我愕然。这雁雁搞什么名堂?阿花一进店门就躬了躬身子说:“云飞哥,久违了。我向你赔不是来了,我代表李冲堂向你道歉并祝贺。”
雁雁见我把眼睛睁得老大,拍了拍我的膊头格格地笑:“木头人,还不赶快还礼?”
“不,别客气……谢谢……”我语无伦次。
阿花又穿起新潮圆领连衫裙,那真金项链在她的粉红色上胸上圆了一条弧线。戴着戒指的手拎着一个大蛋糕和一筐国光苹果。
我更加莫名其妙。这……
“嘻嘻!”雁雁点了点我的鼻梁说,“木头人,今日是啥日子?记得吗?”
哦!今天九月十八日我的生日。这雁雁,记性真好。她真的没有忘记我。我的心顿时涌起一股暖流,立即走上前,情不自禁地把雁雁拦腰抱起来。
“喂喂!云飞,是不是外露了一点呀!”阿花做出嗔怒的样子。
“哪有你外露呢?那天卖菜……”我笑着说。
“卖你的死人头……”阿花立即制止我说下去。
生日的突然到来,使我惊喜。阿花有心来贺我,我压根没想到。雁雁这鬼灵精,真机灵。生活这样才好。怨恨随时死去,友情随时诞生;打闹归打闹,友谊归友谊;人各有志也各有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更各有自己的隐私,就让别人活得更轻松点吧!我忽然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我今天怎么啦,忽然受人敬重起来。受女性的敬重,得到的是温情。唉,暴力……拳脚……我真不该打李冲堂那巴掌。我的巴掌在发麻。触电似的。我为什么这样凶呢?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内疚。我走到阿花跟前,鞠了一躬道:“阿花,我向你检讨,我不该……不该打李冲堂……”
“哟,男子汉大丈夫竟做起这种动作来啦!”
阿花转身对雁雁说:“雁雁,这种软骨男人得考虑考虑,嘻嘻……”
“我喜欢这种男人。”雁雁说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
我的心又一次触电。
雁雁开始搬椅把大蛋糕放在中间,转身出了门。一会儿提回几个白色塑料袋,分别装有太爷鸡、烧鹅、凤爪、生力啤等。
“这李冲堂产妇一样磨蹭。”阿花嘟囔着。这时李冲堂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来,他手提一瓶马爹利。一进门就说:“对不起,来晚了。”
生日宴虽小型,但气氛不同凡响。雁雁开酒戒,让我饮两杯,这李冲堂出语肆无忌惮:“老实说,友谊归友谊,争夺归争夺……”
“竞争,不是争夺。”阿花插话道。
“反正都一样,争夺起来是不讲情面的。”李冲堂说得兴奋,可谓血气方刚,“老实说,我和阿花拍拖办‘达五洲’……”
“合营,拍什么拖?线!”阿花用手指点了点他的上额插话道。
“话说得文雅点就是了,拍拖和合营一个样……”李冲堂收不住闸口了,“我俩拍拖弄这‘达五洲’,就是想当官下街皮鞋霸主不是吹牛,可到《羊城晚报》登广告!”
“你不是登过广告了吗?”雁雁笑着说,“官下街个体户李××卖假牛仔裤被罚……”
“唉,那事儿甭提啦!我李冲堂一时失足千古恨,以后吸取教训就是了。”他灌了半杯马爹利,又为我斟半杯,再自斟半杯,高举酒杯道,“来,两位女士以健力宝代酒,祝云飞兄事业兴旺爱情一帆风顺,干杯……”
“爱情一帆风顺!听到了吗?雁雁!”阿花用杯子碰了碰雁雁的杯子说。
雁雁瞪了她一眼,一饮而尽。
我不敢多喝。今天是我的生日。也就是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这小店要死不活,雁雁是留职停薪的,说不定明天又飞走了。雪月一去没有音讯……这李冲堂、阿花来势好凶。情场、商场,我孔云飞是残兵败将?蛋糕是甜的,酒是辣的。唉,这警服和爱情能凑合在一起吗?阿甜闪电式走了,阿花也闪电式飞来了……这李冲堂艳福不浅,看他神态男子汉十足,桃花运相。娘的,我孔云飞败在他手下,能咽下这口气?正想到这里,雁雁说:“云飞哥,看你魂不守舍,想啥心事?”
“还不是想你雁雁何时又飞走?”阿花好狡猾。
“秋去春来,雁嘛,就这样。小学读的书我还能背:‘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春天不又飞回来了?雁雁同云飞哥不是一般交情,会破例,春夏秋冬都不会飞的,若飞,也离不开广州城,孔云飞喊一声‘归雁、归雁’,不又飞回来了?”李冲堂真油嘴滑舌,逗得两位女士前俯后仰。
我笑不出。我透过窗口,望见“达五洲”招牌,感到有一种耻辱感。“皮鞋皇后”威震广州,结果走了。“媚媚鞋店”算倒闭了。眼下改朝换代,宋氏改为李氏,新的皇后,阿花穿堂入室主宰起官下街半壁江山。耻辱,奇耻大辱!宋雪月你还蒙在鼓里?你到巴黎干什么呐?那是冒险家的乐园,雁雁,你的警服还挂在衣柜里吗?还是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大皮箱里?唉,警服……
切蛋糕时,雁雁专给我切一块大的捧到我的跟前,说:“云飞哥,吃吧,吃这块定心糕吧!”
我说:“就是吃了十块我的心还不定哪!”
“把雁雁吃了,你就定了。”阿花插嘴道。
李冲堂得意地笑着,嘴鼓胀鼓胀的,全是太爷鸡肉。
“老实说,你的凉鞋可以暂时拾落桶底,”李冲堂说,“蒙古式长靴可以推出,但不易过多,多些运动鞋品种,每双百把元的也有销路,全国的信息表明,中国人喜欢运动,那七老八十的都穿一双百来块钱的运动鞋跑步,你不是没看见。”
我猛醒过来,这家伙厉害!
他继续说:“你该建立信息网,别他妈的,见子行步,车马跑丢了还不知道。老实说你孔云飞当初霸了官下街,拳头哲学,谁敢正眼望一下?眼下,不,早就改邪归正,生意这路数,也得学着点。”
“听见吗?李冲堂谆谆教导!”阿花不满他的直来直去。
雁雁莞尔一笑。
“你们女流之辈,总使男人发痴挂心,我就不怕。阿甜走就走,这不,阿花飞来了。你阿花是主动飞入堂的……”
“你就不主动?小巷子抱得我喘不过气来,线!”阿花说着白他一眼。
“那当然罗,男人有男人的气质嘛……”李冲堂继续说,“再说,阿花要再飞走我也无可奈何,但我不怕。云飞,雁雁飞走你也不要怕,别整天婆婆妈妈,儿女情长的。我主张来者不拒,去者不留。所谓流水不污嘛!”
“你这是主张性解放。”阿花说,“居心不良,你们这些男人。”
“怎么扯到性上去了?”李冲堂又斟了一杯马爹利反驳说,“我是谈人与人的关系,与性无关。时下那些女人写的小说讲性更露骨,男人望尘莫及,人与人,具体说男人和女人情爱的流动也是有的,流来也好,流去也好,顺其自然嘛。”
雁雁有些不耐烦了,敲了敲桌子说:“好了,好了,不要胡说八道了。冲堂,你的鞋厂最近获得什么信息,可不可以透露点儿?”
李冲堂狡黠地望我俩一眼,淡淡地说:“信息有的,现在尚处于保密阶段。以后再说吧!”
“好,我们告辞了。”阿花说,“人家还等着出一批货呢!”
他们走了。碗碟狼藉。我和雁雁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嚯,好厉害的,阿花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