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心情不好,我不能老在连队给他添麻烦。再说他部队里的事,外人是不能知道,更不能插嘴的。这是鹤哥十分严肃地对我说的。
我在沙漠中站了很久,感到脑子空荡荡的。
这里离连队只有二百米左右。沙浪一排排地飞向远处。这个连队蜗居在沙海里,显得多么渺小!
静静地听着的时候,才感到异常死寂。没有风形和风声,没有人的喧闹声,更没有灯红酒绿。和广州官下街比,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我想,我若在这儿呆一年半载,我是会变成石头的。
一阵驼铃来自沙漠与灰色天空的交界处。这是第三天的正午。天火在烧,沙海飘荡着火焰。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映现蔚蓝的大海的幻景。战士报告说,那几峰骆驼是李排长他们的。彭洛、关雨和罗一波被“抓”回来了。
刘鹤一怔,立刻叫来通讯员郝海,说:“通知伙房把从野马滩带来的瘦猪宰了,越快越好。”
“是!”郝海转身跑出去了。
他旋即同两名战士朝驼铃响处走去。近了,李排长滚鞍下驼说:“连长,快,他们两天没进一滴水,没进一粒米,饿昏了。”
“立即抢救!”刘鹤命令随后跑步前来的战士,“三人扶一个,扶回连队,手脚放轻点,不能伤筋动骨。”
三人全都成了沙人,满身满脸都是沙子。脸色苍白,没有血色。李排长三人是在最荒凉的戈壁滩峡谷旁找到他们的。他们经过三天两夜的步行依然没法走出戈壁地域,前面茫无边际的是大沙漠,赤日如火,狼烟四起,根本不允许生命在那儿存在。他们的面前是死亡线,是地狱。所备的三壶水早就化为乌有,几个干馒头已经成了鹅卵石一般。脚下除了沙石,还是沙石。此外就是三个影子,忽长忽短;就是烈火;如火炭的沙石。他们的嘴唇已经浮肿溃烂。再迟一天,三人的生命就没希望了。这是多么残酷的客观现实呀!
我一怔,情不自禁地挤上前去。心想,这大沙漠真是杀人不眨眼,无声无息却把人弄成了鬼样。这三个兵已经失去了元气。这残酷的场面,我在官下街是无法看到的。
在简易的窝棚里,以刘鹤为首组成抢救组。彭洛一直昏迷不醒,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说胡话:“妈,千万……别下地……土地丢荒就丢荒吧!妈,大西北丢荒,丢荒的地更多更多……妈,我回不去……”
他干裂的嘴巴翕动着,等待着甘霖。刘鹤用水壶装着凉开水,一滴滴一串串地湿润着他冒火的嘴唇和喉咙。刘鹤的眼角上有两颗泪珠,久久没有掉下来,要是掉下会不斜不倚地落在彭洛的嘴里的,那刹那彭洛会感到有一种奇异的苦涩味。然而泪珠子在刘鹤的眼角打转,不肯落下。
关雨已经醒来,他睁着惊奇的眼睛望着围拢着的战友,脸色如沙漠般苍白。
“我,我怎么啦?我……”他惊恐万状。
稍许,他好像醒悟了,吃力地爬起来寻找着刘连长:“连长,连长……”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关雨,你躺下吧!”刘鹤说着,继续给彭洛滴水。那泪珠还在眼角里转着。
“连长,连——长——”关雨扑过来啪地跪着,大哭起来,“连长,枪毙我这个逃兵吧!”
刘鹤把水壶交给身边的郝海,双手把关雨扶起,搂在怀里,安慰说:“关雨,知错就改,我刘鹤不会另眼看你,坚决不会……请你放心。”
关雨颤栗着重重地给李排长叩了三个响头:“救命恩人……”他上前摇动刚刚苏醒的罗一波,“一波,一波……噢彭洛,彭洛,我们得救了。”
鹤哥这时一点脾气也没有,这是我所始料不及的。他像众人的兄长,很稳重,很有风度。在我的眼里,他完全成了陌生人。我无法同他闲聊什么,只是用我的眼神表示我的诧异。
闹市和沙漠是两回事。
哥哥和弟弟好像也是两回事了。
笼罩着烟尘的连队仿佛一下子亮了很多,战士和连排干部为三人获得新生而雀跃欢呼。人们耽心的是蔡亮,他到哪里去了?这位来自西安临潼的小战士,今年才二十岁,高中毕业后就穿上军装。他爸是文化馆工作人员,蔡亮幼年时就跟父亲进入秦始皇兵马俑坑挖掘探索兵马俑的奥秘。之后成了考古迷,直到应征入伍到这荒凉的大沙漠大戈壁来,“恶习”不改。他的擅自出走,教人感到连队有一种悲凉和涣散感。
有谁不在揪心地等待着他的消息?
正焦急间,忽听西北角传来阿大和程伟的声音。一会儿,三峰骆驼摇铃回连,分别坐着阿大、程伟和蔡亮。驼峰下两个大麻袋如两座小山似的鼓胀起来。
阿大一手捏着他的腰带把他提将起来,大喝一声,摔到一座柔软洁净的沙丘上。蔡亮一骨碌爬起来,黑眼睛溜溜地转着,扮了个鬼脸傻笑着,只见他的耳朵,脸颊、脖子都沾着厚厚的尘土,活像秦始皇兵马俑坑里刚出土的兵俑。
众人哈哈大笑。这是连队迁徙到这里来第一次听到的笑声。这种笑声在这寂静的旷野里变得微不足道,辽阔的空间里,这是多么微弱的嗡嗡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鹤来到沙丘上把正在做鬼脸傻笑的蔡亮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扑哧地笑了一声,然后骂道:“娘娘的,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啦,看我不把你摔成肉浆不姓刘!”他使了洪家拳套路,勾着他的腰带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提上半空,在空中转了一周,接着轻轻地放下来,哈哈大笑。
蔡亮哭笑不得,他摸摸后脑勺,羞愧的目光露出机敏和睿智。良久,他才恳切地对连长说:“连长,我错了,离开连队我不请假。你处分我吧!我愿意接受处分……不过……”
“好哇,我要处分你的。”刘鹤转身对战士们说:“大伙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喝一杯!”
几头瘦猪全宰了,这顿菜加的出奇。连队新来乍到,又出了事,不立即上报处分逃兵,反而碰起杯来,连长,你的胆比天还大,战士都啧啧伸舌头,为刘连长捏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