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最便宜的白骨通心菜,又嫩又绿又脆又滑。买三把送一把,来罗,大佬!”是我的“靓女”风花的声音,像发情的猫叫春似的,我抬头瞟她一眼,见她一身打扮挺有性感:一件袒胸露肩的鹅黄色连衫裙,弧形领口直落胸部,她稍弯腰,领口便洞开,两只白皙皙的乳房同时露出一半来,卖菜加自我展览,这骚婆!连衫裙的袖口几乎弯进了胸肌,两撮黑腋毛极为抢眼。再看这连衫裙薄如蝉翼,上上下下明里暗里的秘密全暴露无余。这风流骚婆!
我印象中的卜风花不是这样。小时候的阿花不是这样。和我赤裸裸洗澡、躺在床上的阿花不是这样。我见到阿花变成这个样子,我就更加感到世界已经到了末日。我已经陷入了永远难以填补的空虚中。我怎么样想也不会明白阿花为什么会变成这么庸俗不堪。这么小市民。
几个男人像绿头苍蝇似的老往她的身上挤,假装着挑拣菜的样子,其实那双点得着火的眼睛以斜线辐射,把风花里里外外透视了又透视。挤到她跟前的又不好意思大饱眼福的顾客,只得买一把自己压根不想买的通心菜。
风花为顾客蜂拥而来有点飘飘然了,她边呼叫买主边用那双乳白色的手把通心菜拨落水桶,泡浸了一阵之后,湿漉漉地卖给那些被她勾引来买菜的男人。挤挤拥拥的男人故意同她搭讪,讨价还价,而她旁边几个档口却少人问津,只得等她收称回“朝”数票子的时候,才慢慢发市。
我实在看不惯,说道:
“阿花,做买卖就得正正当当地做,别老把自己的秘密全兜出来。”我话里带刺。
她瞟我一眼,说:“哟,是孔云飞,竟教训起我来啦!你有本事怎么把店门关了?我兜了什么秘密啦?兜出秘密又关你事?你那双眼也真没出息,干嘛老直勾勾地瞄我?有本事找雁雁和皮鞋皇后去嘛!哼?你真线!”
她说完再也不理我,神情自若地弯腰捡菜,根本不注意自己又暴露了秘密。“买菜,全市最靓最便宜通心菜!”她又叫起来了。人们拥过来把她那堆积如山的通心菜抢购一空。她拿起对讲机喊道:“03号上芥兰!”不一会,三大筐鲜嫩滴油的芥兰运到档口。她竟使用对讲机!这就怪啦!
我哼了一声再也不搭理她。她被围得严严实实,更没空望我一眼。都说她有一套招徕术,她捡过破烂,也去帮人宰过猪,也卖过皮带首饰之类,如今见菜市行情好,又卖菜,成了这一带的“菜霸”。说起阿花,官下街有谁不知?厉害!啧啧……
晚上,我收到一封泮溪酒家印制的请柬。有生以来,我是极少收到请柬的,我感到诧异。只见鲜红的封面印着“送呈孔云飞台启”金字。内文曰:
谨订于公历八七年三月十四日为洽谈大业假座泮溪酒家敬备薄酌恭候光临
卜风花敬约
下午六时半恭候入席
我愣住了。她为啥来这套招术?这阿花是人是鬼?莫非因为我多嘴挖了她的烂脚,她要在酒席上当众报复?抑或是叫我去洽谈生意?可有什么好跟她洽谈的?我卖我的皮鞋,她卖她的烂菜叶,井水不犯河水。我何必去上她的圈套!可转念一想也挺有意思的。我孔云飞五尺汉子,什么大蛇拉屎没见过?堂堂正正应约又有什么关系?不敢去才是龟孙子呢!我决定依时赴宴。
当晚,我也梳洗一番,西装革履,故意晚五分钟到达泮溪酒家。这酒家我来过,菜色点心一流,眼下灯火辉煌,好几家在这里举办婚宴喜庆。新娘那鲜红的婚纱鲜艳夺目,散发着迷人的香水味。赴宴的人笑脸相迎,彬彬有礼,一派和睦景象,尤其是服务小姐,个个像仙姑似的,温柔极了,显眼极了。
突然,我发现阿花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老远招手道:“云飞哥,过来,快过来呀!”
“就你一人?”我挪动椅子惊奇地问。
“我不喜欢多人,我喜欢只有我俩细谈……”
“我也不喜欢人多……”我好像立即被镇住了似的。其实,我才不怕她呢!
她瞪我一眼,不冷不热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打扮:上下穿着一新,鹅黄圆领连衫裙在柔和的灯光下透出一种迷人的温情,那条真金项链在嫩白的脖子上闪光。胭脂、口红涂抹得恰到好处、加上细描眼眉,使人感到她的高贵文雅,同菜场上的她判若两人。她那双多情而略带野性的眼睛轻轻地扫我一眼,然后极有礼貌地招呼服务小姐上茶端菜。一盘烧乳猪端来,又脆又香,真爽口。
风花的声音也很脆很甜:“云飞哥,难得同你在一起吃顿饭。这些日子,我你都太孤单了。”
她怎么知道我孤单?真见鬼。
“不,我不是很好吗?”我淡淡地说。
“好是好,人都走了,唉,这个体也真难捱!”她叹了一口气,用同情的口吻说:“如果懒开店门,到我菜档口来吧,给我运菜,我们合伙干吧!”她两眼盯着我说。
这时,我才隐隐约约觉得先前的阿花慢慢地回到我身边。我相信她的话是真心的。她可能有更多我并不知道的苦楚。自从她妈死后,她带着贤珍回到广州来那天起,就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她捡破烂,自食其力。而我呢偷偷骗骗,人格上同她比差十万八千里。她和我疏远了。
情感断裂是可怕的。我们之间的情感断裂,是时势造成的。为了生存,她也得变。如果只是高举着美德的大旗,恐怕连水也找不到一口。阿花变得泼辣、世故和圆滑,变得俗气和刁蛮,想必是为了适应这个时代。进入了繁华的市场,老实巴交的傻子是分不到一碗汤的。
可是,我对于阿花的变化,打心底里痛得难受。
我故意对她说:“阿花,我现在怕和你在一起……”
这话一出我就意识到天下会大乱。
她顿时变了脸色,用重重的话音说道:“你以为我很喜欢跟你在一起?我早就看出你魂不守舍。你怕啥?一点男子汉味都没有。我吃了你不成?!你还未搞‘吞媚鞋店’之前,即一九八五年八月六日晚上九点二十一分,在女人街上干了些什么,还记得吗?那时你又不怕?你和雁雁、雪月眉来眼去,偷鸡摸狗又不怕?你在官下街、女人街被人打得眼黑头肿又不怕?你什么时候学会假正经了……”
五雷轰顶!我一时被炸懵了。这女人!真碰上魔鬼了。她怎么会知道?难道……我捏了捏手掌,故意慢慢地站起来踱步,尽量使心情冷静下来。接着,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双眼久久地咬住她,用最严厉的神色警告她:再说下去……再说一句我就拧碎你!可是我的心底确实有点发颤,那事是最秘密的,她怎么会知道呢?哦,是不是贤珍学的舌?管它呢,这有什么了不起?我的目光像两束火直逼向她。我想用目光堵住她的嘴巴。
这时,她变得温柔多了,从容不迫地给我挟菜,甜甜地说:“云飞哥,不要发火,呐,这香菇纯鸭子下火,吃点吧!”我见她的眼里有两点泪光。
我一声不哼,一口气灌了一杯啤酒。
“其实,这有什么呢?”她继续说,“男女之间一时冲动嘛!不过也实在不好。男人花心是最伤女人感情的事。”
雁雁!她为什么突然提雁雁?!我心头的一块肉不见了,连影子也找不到了。不提也罢,提起她我就心痛。莫非她知道雁雁的下落?想到这里,我追问道:
“你见过雁雁?她在哪?她现在在干什么?快告诉我吧!”
“我当然见过雁雁。她在哪我也知道。就是不想告诉你,至少现在不告诉你。”她在卖关子。突然停下话给我挟了一块烧鹅,一块草菇。这些菜的色香味一流,但我早已没有胃口,我孔云飞闯荡多年没有人敢如此放肆地捉弄我。今日她倒快活,我吞不下这口气。
可是,我不能发火。阿花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些日子她好受苦啊!我关心过她吗?过问过她吗?想着这些,我深深地感到内疚。是的,她是个女人,见自己的最真挚朋友同别人好,又是上饭馆,又是开档口,心多不好受!
我对阿花说:“都怪我不好,冷落了你……”
“我们都是孤苦伶仃的人。你的日子也不好过,能活下来已算不错了。你不要责怪自己。”
我把最大块的烧鹅腿挟在她的碗里,说:“阿花,请原谅我……”
“飞哥,我们之间不用客气了。只要你活得好,心情愉快我就高兴了。不管干什么,能生活下去就好了……记住,在广州这个大城市里,我卜风花和孔云飞都是孤苦的人……”
这顿饭吃得我泪眼汪汪的。
阿花,我儿时的好友,我真不知你是一种什么人了。
阿花和我告辞的时候,我见她有一种很直率的很自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