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了《大漠狼烟》,知道鹤哥、银珍和贤珍遇到了巨大的灾难。这天中午我在阿花的卧室里找到了阿花。她正在睡觉,我把她叫醒。我说大西北有强大风暴,贤珍和我哥哥、嫂嫂受到强风暴的袭击,非常危险。你快来看。
阿花一骨碌爬起来,在窗口边读着。
是夜,有最强大风暴。
团里测得九连一带气候异常,据团里有关人员分析,西北角出现暗云,遥远朦胧处必有风暴。隐隐约约的电话使刘鹤怔住了。是团长的声音。接着是营长的声音。
太突然了。连队干部集合十分钟之后,分头传讯。现在是全连集合。
一溜烟似的,一百多人在两分钟内整齐地集合在连部的空旷地上。
刘连长两手叉腰,庄重严肃。他踱步。沉默。沉默。踱步。
对全连的演讲只有一句话:“同志们,风暴要来了,我们怎么办?”
“搏斗!”几乎是同一声怒吼!
这种特殊的景象,映入所有瞳仁里的都是火一样焦灼。
辽远的天幕有一片彩色的云。
全连惊疑。
龙卷风烟柱在天边冒芽。
全连战士啧声交谈。
连队,一阵阵风沙匆匆掠过。静中有骚动。
残阳昏黄。远处是狼烟群集。
刘鹤和李雁声上了高高的沙丘。九连在浅黄略带灰黑色的天幕下喘息。他俩的担子太重了。一百多人的生命被他俩握着。握在手心里。
阿大呼喊:“连——长——”
声音被风卷散。阿大像一个小黄点从沙丘脚往上爬。
他报告说:“全连的草房全检查了一遍,战士很冷静!”
“好!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整夜站岗放哨。”刘鹤命令说,“阿大,你代理副连长,负责联络。”
“是!”
天突然暗下来。夜晚来得极快。
银珍点着一根蜡烛,立即被风吹灭。风从门缝吹进来,又急急窜出窗外。贤珍抱着天伢,天伢躁动不安。他在发颤,神情恐惧。
门开了。是风吹开的。银珍想去关门,刘鹤进来。他扎了腰带,带上军帽,进入临战状态。他对银珍说:“看来风暴相当大,天伢不要出去。”他转身贤珍说;“叫郭颖来,你们三个女的就在这里,我叫蔡亮多来看看。”
贤珍立即出去,一会儿带郭颖来。郭颖穿着T恤和牛仔裤。手里抱着几件军装。她正为林刚和阿大缝补衣服。在沙石上磨擦的军衣最容易烂,她补了整整一个下午。
蜡烛又灭了,郭颖放下手上活计,去抱天伢。她们没说一句话。这个时候只等待着什么,心急如焚。外面是恐怖的世界。
风暴已经到来。外头是无知的混乱的世界。风声似虎啸狼嗥。这个置于旷野的光秃秃的连队开始经受风暴的狂轰滥炸。
“班排干部紧急集合。”是刘鹤的吼声。
骚动一阵以后,又归沉寂。黑沉沉的蛮荒戈壁,茫无涯际的荒漠,正俨然等待风沙惨烈的杀戮和摧毁。
“呼啦”一声,阿大和郝海开门进来,立即灌进一股沙潮。阿大转身用脊背死死顶住柳条门。草房摇曳。
“银珍,这儿危险,立即转移!”阿大说。
郝海即从郭颖的手上抱过天伢,一手拉着郭颖。阿大一手拉银珍,一手拉贤珍,刚出房门,一阵疯狂的龙卷风把草房刮上夜空,只听一阵沙啦的响声。
阿大、郝海把四人全按倒。风沙如瓢泼。刚进连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连部倒塌。这是泥墙,塌下来可是人命关天啊!
这时,阿大猛然站起,把贤珍和郭颖按倒,立即扑上去,把她俩压倒在底部。就这样,在墙倒塌的时候,阿大的三条肋骨被压断了。郝海此时也按倒身边的银珍和天伢。他也受了伤,大腿被沉重的泥墙压伤。
一个墨黑的恐怖的世界。风沙接连劈打过来,阿大忍着剧痛用自己的衣服顶住风沙,让贤珍和郭颖抱在一起,一动也不动。他的额上沁出豆大汗珠。
“呜呀,呜呀……”天伢哭了。
银珍拉过孩子,却不能抬头,风沙如刀。
正想起身往前走,简易篮球架被风拖着,发出凶残的嘶喊。篮球板片被扯上半空,如飘荡的落叶,打着旋转斜落下来,不偏不倚地击中郝海的头部,鲜血如注。郝海立即晕了过去。他受了重伤。
郭颖和贤珍听到巨响,又听到郝海“哇”一声吼叫,一齐转过脸来。阿大昏了过去,这高大汉子被重重地扔在沙地上。腿儿压着郝海。
贤珍爬起来,背起阿大。
郭颖也爬起来抱起郝海。胸脯处全是鲜血。
银珍死死抱着天伢,哭出声来了:“阿大,郝海……!”
她俩一背一抱,顶着风沙往前走。
这时李雁声和卫生员沈汉民从沙漩涡中走来,立即抢救阿大和郝海。可这时没有一间平静的小屋了。
“就让我抱着。”郭颖说,“他的手脚冰冷……”
贤珍背上的阿大在极痛中不哼一声,醒来时,眼角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放下我吧,贤珍,贤珍……”阿大竟哭出声了,“贤珍,贤珍……”
贤珍没有放下,她往前走,寻找一所平静的草屋。没有。一切都被狂风夷平。
郝海在郭颖柔软温热的怀里迷迷糊糊地听到郭颖急促的呼吸声。
卫生员沈汉民摸黑给郝海包扎。
李雁声从贤珍的背上抱过阿大。阿大断裂的肋骨像针扎似的发痛,汗水把全身湿透了。
“贤珍,小心啊!风暴还要加大!”李雁声叮嘱说。
“你也要小心注意安全,别……”贤珍嗫嚅道。
天伢被母亲的哭声惊醒,哇哇地哭起来。
军号响了。这是悲壮的充满颤音的军号。它在狂暴的风沙急潮中迸发出来。悲壮。激越。悠长。
刘鹤在炊事班处抢救战友——有两名年轻战士被埋在沙丘里。他和战士一起拼命掏沙。如果不是沙砾有几丝亮光,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轰隆,轰隆。”又是一阵房子倒塌的恐怖声。
蔡亮飞跑来报告:“连长,断墙把豹子头林刚压倒了。”
“快,抢救!”刘鹤听到巨大的声响,早已震惊,又听到蔡亮报告,有如火燎心胸。他和战士们刚刨出两名年轻战友,立即去抢救林刚。
林刚冒着风暴接出四班战友,正要到五班,忽见墙根断了。他急中生智使出气功。泥墙以几百斤的重量疯狂地压过来。他立仆。但他的气功犹如神力,竟嘭嘭几声“炸”碎墙壁,自己安然无恙。刘连长赶来时,他已蹦了起来。
“轰隆!轰隆!”又是巨响。
这里似乎不容许任何生命存在。骇人的风暴要把九连化作沙砾。倒塌了几百年的古长城,狼牙般耸立着的断壁残墙,似乎还在诉说恐怖。
“嘭,轰隆隆,嘭嘭……”
“呼哇呼哇……”
听不出是什么声音。只觉得天崩地陷,山倒石飞。战友在怒吼,战马在嘶鸣,骆驼在嗷叫。
银珍、贤珍和郭颖在避风处看护阿大、郝海和天伢。可是没有一处是平静的,没有一处能得到安宁。龙卷风以骇人的淫威从西北角横扫过来,三座沙丘被削平了,尘沙铺天盖地而来。天和地翻倒过来了。
贤珍和郭颖抱过天伢,放在阿大和郝海中间,再轻轻地把他俩的头挪在一起。三位女士倾斜身子围成金字塔型,为他们挡住疯狂的风沙。她们的胸脯几乎碰着他们的脸颊,散发着温馨的气息。
天地黑得怕人。没有一点火星,没有一片光亮,只有几束电筒光左射右窜,在搜索着什么。
又一阵嘭隆巨响,像旱天雷鸣。
紧接着是一声惨烈的呼嚎:“糟啦!连长,连长!出事啦!”
“有人压在里面了。二班的墙倒了!救人哪!”
“班长程伟……是程——伟——被压着了!”这人在疯狂呼唤。
刘鹤、李雁声闻声赶来。呼唤的是战士梁生。他哽咽道:
“连长、指导员……程伟把我推出……他被压住了……呜呜……他救了我……却被压……压在里面……”
“快!抬柱,搬泥,挖,快!”刘鹤命令。李雁声扑过去一手捞起沉重的柱子。
刘鹤使出浑身力气,掀开一堵巨大的墙壁。
程伟,头部被击中,壮烈牺牲。
梁生趴在班长的身上悲痛欲绝!
“班长,你是为救我死的啊!班——长——”
刘鹤抱起程伟,仰望苍天,一句话也没说。
李雁声也伸手抱着程伟,泪水打湿了程伟积满沙尘的脸。
“班长,班长——,程伟——”
悲痛欲绝的呼唤和哭喊声,惊天动地。
刘鹤和李雁声把程伟放下,两人一齐脱下军装盖在程伟的身上。
风沙还在墨般漆黑的天际呼啸。这撕人肺腑的凄惨之声,使原始的野性的大西北猛打寒噤,天和地黑黢黢的,风沙形成巨大的气流,无情地撞击、鞭打这群无家可归的“野人”。
刘鹤站起来,紧咬牙关,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环视四周,发出命令:
“所有党员都跟我来。逐屋检查,火速护理受伤战友。蔡亮,林刚骑马去报告团部!”
“是!让我一个人去!”林刚说,“蔡亮身体不如我……”
黎明时分,暴风止息。死寂,一片死寂,全连已被扫平。灰色的天幕下,一片凌乱。
这群“野人”在默哀。程伟安详地躺在一块木板上,床板垫上几张毛毡。他永远告别了战友。贤珍用自己的手帕,拭程伟沾在脸颊上的烟尘。郭颖为他换上一双新皮鞋。她们抽泣着,泪痕满脸。
刘鹤一夜间苍老多了。双眼陷得很深,眼眶那两个黑圈更清晰了;脸色苍白但显示出异常果敢坚毅的神情。他摘下军帽,昂起头遥望如云的沙丘和无边无际的戈壁荒漠,猛然手握拳头,狠狠地捶打胸脯,大喊一声:
“班长!班——长——你就这样走吗?”
李雁声双手捏起两把沙子使劲碾得粉碎,说:“愚昧凶残的大漠风暴!我要同你算总账,算总账!算总账!!”
除一百多人在攒动外,大漠光秃如洗。沙丘和山峦凝固不动,失神地垂下了头。
九连已没有踪迹。如古代遗落的古城堡一样。如果不是硬邦邦地架着几门大炮和堆放着各种枪支器械,如果不是人们在穿行走动,谁也不会相信这里竟也有生命。在这里,人显得多么渺小。
程伟的葬礼很肃穆悲壮。全连默哀。
戈壁石垒起的墓山和沙丘对峙着。贤珍、郭颖捡来鹅卵石,在墓前围成一个又圆又大的花圈,黛绿色圆石组成永不会凋谢的花朵。两个姑娘在墓前徘徊,久久地默默地致哀。
苍茫的天底下,她俩始终不肯离去。
“小姨,小——姨”天伢的童音传得很远很远。一个小小的影子,朝着贤珍和郭颖走去。
沙漠傲慢地沉睡着。孩子的声音吵不醒它。
阿大和郝海被送往团部。远处是驼铃声声。
三天以后,蔡亮和林刚回连。王团长和张营长亲自督战,带领两个连为九连在狼烟滩重建家园。几十匹骆驼和几十匹马从遥远的绿洲驮来各种材料。只一个星期,新连队就建起来了。军师发来函件对在与恶劣环境搏斗中死难的烈士程伟、彭洛表示深切的哀悼。
掌声里,刘鹤代表九连接受了团部颁发的锦旗“大漠长城”。
李雁声被团里任命为九连指导员。
第十天晚上,朗月高照。崭新的连队像在水里沉淀一样。
李雁声从刘鹤的房间回来,已是零点。刚要进房被贤珍拦住了。她手里捧着折叠好的军装在这里守候多时。
深夜的秋风冷飕飕的。她一见李雁声就说:“看你,还穿衬衫呢,冻成冰块了吧;呐,刚洗净,快穿上。”
李雁声笑了笑说:“贤珍,你在这儿伏击?”
“才不呢!我是碰巧在这我见到你的。”贤珍说。她把军装打开,牵起袖口,“快穿上。”
李雁声像小孩子一样,伸出壮实的臂膀任贤珍摆布。他平生第一次得到女性的爱抚。那温柔的有点娇嗔的语调,像温热的蜂蜜溜溜地浸润到肺腑中;当细嫩的双手触到他粗壮的臂膀和结实的胸膛时,他颤栗着,顿觉有一股暖流灌满全身。他喃喃地说:
“贤珍,你刚来就遇上风暴。你,辛苦啊!”
“你们长年累月与风沙斗才真够辛苦,真够危险呢!”贤珍望着他的眼睛,转口说,“我知道你是真铁汉,真真铁汉!嘻,嘻……”
“别夸我,贤珍。”雁声说,“在这样的恶劣环境里……往后还有更严峻的考验等待着我呢!”
贤珍沉默了一会儿,说:“雁声,我来这些日子还未同你谈,谈点什么呢……”
“你能理解我们的西北军人,我就高兴了。”李雁声深情地望着贤珍说,“现在不是在谈吗?”
月光很凉,很凉。
他们站着一动也不动。憨厚的李雁声一遇到这种场面总是卡壳的。他毫无办法说出一句热热烈烈的话。心里那句藏了多时的话无法挖掘出来。贤珍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却老等不着。
月亮在晴朗的天际。月光是透明的。他和她好像也看到对方的心是透明的。但讲一句什么呢?这时大家都咽着了。
“睡吧!你忙了几天几夜,明天还要爬沙丘呢!”贤珍低声说。
“你也睡吧!再见。”李雁声站着不动。
贤珍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