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沙漠对于这个连曾经发生什么事,并没有任何兴趣,照样冷漠,象一条粗犷的大汉醉倒在这一角天地,它睡得好死!驼印、人的脚印在不知不觉中被填平,恢复着它原始的野性和神秘感。芨芨草和红柳枝条搭的房子蒙上一层幼沙,如果不是偶尔飘出几条草杆儿,在这火热的正午,谁也不知道这个干裂的火炉会蛰伏着一个连的战士。整个上午的训练,战士们已精疲力竭,在酷热的窝棚里呼呼入梦。梦是冒烟的。
阿大踱进李雁声的棚里。李雁声斜躺着翻阅一堆姑娘写来的信件。他不知道阿大站在他后面,自语道:“去你娘的,‘不要再给我写信’,我李雁声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要你这骚婆!”
“你不要我要。”阿大抓过信笺,把李雁声吓了一跳。“骚婆何许人也?让我治她!”
“看吧,全归你啦!妈的,女人尽长鹅眼,小看人!”他把保存完好的情信全抖出来。
“这堆信,成数如何?”阿大一把捧过来。
“成个鸟!老子发誓当光棍!”
“唉,没有女人的世界,哪是世界?在这儿,连一阵女人气都没有。生态平衡全没了。”一个人影在柳条墙边停下不动。
“谁?”李雁声喝一声,“不要偷听军事秘密,有胆的进来。”
影子破门而入,原来是二班长程伟。他扮了个鬼脸,悄然坐在床沿上,洗耳恭听。
“崔指导员真有桃花运,在团里那个百灵鸟,听说跟他……嘻嘻。”阿大发现了新大陆。“听说比电影明星还电影明星哩!”
“别老提这旧新闻,结婚书早扯了。李排长淡淡地说,“那是全师的美人,啧啧……”
“啧啧……这小子尝到人间烟火了!还是有后台好!怪不得他老住团里跑。”
“往师部跑哩,百灵鸟调去师部啰!”程伟说,“依我分析,不久就得往军里跑。”
“娘娘的,这些骚婆!”阿大看了一会儿便把信件重重地摔在地下,“把西北兵说得一无是处,这些女人,送给我也不要!李排长,你也是贱骨头,这类信还揣在怀里天天看个球?”
“唉,别提啦。这事你不懂。”
“就你懂!六次征战单人还,一点艺术也没有,你的擒拿术到哪里去了?”阿大说。
“你想得倒好。你以为你有祖传螳螂拳就可以勾到姑娘啦?”李雁声瞪他一眼。
阿大摸着后脑勺摇头说:“可也是……我阿大几个祖传路套全锈了……一点也不发挥作用。”
阿大也和排长一样是情场败将。这位老兵老提不起,又不能依时退伍。上级照顾他曾给他放长假找对象,超期没事,如果报告说已经找到了,即使超十天八天,也是补个假就行。他在家乡的经济特区登出启事,一百元入了报社的荷包,却屁也没放一个。女人看广告,多看海外版,这些当兵的竟登广告,岂不是白花钱?他不死心,又向亲友借款二百,登了一个花边的。很快,他收到广州一所大学的女学生张××和宋××热情洋溢的信。他浑身发热,以为至少可二里挑一。谁知罗曼蒂克开始以后,尽是柏拉图式的爱情,来信全是绝妙的海誓山盟,其中一个女的扬言考上博士学位才同他结婚。他觉得被愚弄了。一天,他长途跋涉来到广州那间大学的校园。这时已是夜晚八点正。
校园正举行欢送毕业同学文娱晚会。
“小娥。”阿大在舞场中央凭照片留下的记忆寻找小娥,有一个风度翩翩的女郎正和一男士跳舞,很象照片里的,就叫了一声。
女的一怔,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来人,忽地高声说:“是你,阿大同志。”
阿大浑身一颤,不知说什么好。
在校园的小花圃旁,阿大同女郎挨得很近。女郎要阿大讲大西北奇遇,诸如古长城、海市蜃楼什么的。一句也没提结婚事。阿大脖子根淌满了汗水,小心翼翼地说:“小蛾,咱俩的事……”
“我们的友谊是纯正的,永恒的……”女郎格格地笑,“不过比起事业,它微不足道……”
“我是说。咱们结婚吧!”
“什么?”女郎如坐针毡,忽地站起来。
“咱们结婚吧。”阿大重复着,十分诚恳。
“噢,再见。”女郎一摆连衣裙,就要走。
阿大使出螳螂掌想旋即捏着她的手。可是裙袖太滑,她象泥鳅似的跑了。舞会正在沸腾,他眼花缭乱,真的无法认出小蛾的影子……
“别搭拉着脑袋闷成葫芦!”程伟说,他露出狡黠的神态,“螳螂拳、擒拿术,顶个屁用?听说广州那些男女谈恋爱,个个是武林高手。男的看中女的,一入空调电影院,二上中国大酒店,夜来在公园里摸爬滚打,结果女的乖乖就范,女的若要找男的就一洗女性的腼腆温柔,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可惜,我们好象不吃人间烟火……在这死戈壁滩上,鞭长莫及……”
太阳偏西,热气灼人。哨声打断了这几位长字号的“军事秘密”。照样是擒拿训练,杀声震天。绿色军装在沙漠里,显出幻境般生气。人头攒动,象蚂蚁在爬行。遥远处是蔚蓝的蜃气,如海似湖,水岸边尽是高楼大厦,辉煌壮丽。这是大家热悉的海市蜃楼。它对于这批长年在戈壁沙漠上的战士,完尘失去了诱惑力。
刘鹳同几个排长冒着烈日视察各班排的队列。
天伢拉着妈妈的手站在棚下,望着四周的闪烁晃动的火焰。母子俩没说什么。这里没有什么好说。猪杀光了,银珍在家里闲着,比坐地牢还难受。天伢老要出去玩,呆呆地趴在地上寻找蚂蚁,哪有蚂蚁的影子?母子俩无精打采地站着,象两条树桩永远在等待什么。
“妈,爸爸带叔叔们老在沙地上滚什么呢?”
“军事训练呗!练好本领能杀敌……”
“敌人呢?坏蛋在哪?”
她没法回答儿子的问话,要是在云南边境,她会告诉他,敌人就在前面那座山脚下。可在这儿,怎么说呢?她终没有回答天伢的问话。
“妈妈,我到哪儿读书呢?”
她沉默了一下,答道:“伢子,等你大了,妈就带你去上学,好吗?”其实,她在哄孩子。
银珍早就想到孩子的读书困难。方圆几百里没有村庄,没有学校,孩子眼看就要入学,怎么办?在野马滩时,连队二十里外有一间乡村小学。她曾去看过。它叫驼峰小学。实际上是几个古老的佛洞。据说这是古代丝绸之路必经处。唐代人挖的佛洞多数倒塌了。唯有这驼峰断崖残存着几个洞口。贫困的西北大漠草木不生,没有木料建校舍,只得将就着在洞里上课。学生寥寥无几。邻近村落的孩子和随军家属子女一同上学。她站在洞口,见教一年级的老师已经年老,三句不离洞内的壁画:“你们不要忘了老祖宗,不要忘了大西北的古老文化。这名画出自唐宋,唐宋,懂吗?”
孩子们全都愕然。象鸭子听到雷声,呆呆的。
银珍长叹一声离开佛洞。这就是学校!
这里就连驼峰小学那个样子的学校都没有,孩子多可怜呀!方圆几百里,哪有孩子的去处?
“回家吧,天伢。”她拉着孩子往家里走。
“我不回家,我不,我要看鸟,抓蜻蜒……”天伢挣脱她的手,又往那边沙堆跑去,山后扬起几缕烟尘。
银珍站在家门口,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个不愿回来的孩子。他瘦多了,看上去有点憔悴。
房子——什么房子呀!劳改犯人在这儿住过。芨芨草盖的屋顶已经发黄,风吹雪打,早已开了三个天窗,望得见灰色的天空。泥浆糊的墙不知何时已有一层泥巴脱落。门楣上的墙壁模模糊糊有几行字,字虽歪歪扭扭,但还算老练:
脱胎换骨真骨虽裂未断
重新做人圣人九死一生
一九七二年黑暗的西北之夜
“反革命分子”戏书
房间走进动乱的历史氛围。
眼下的户主应是第几代了?不知道。只知这是极简陋的军人之家。桌是石砌的墩儿。壁上方贴一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角落里堆放的两只纸箱,是刘鹤关于拿破仑、希特勒、墨索里尼的书籍,还装着孩子抢来的玩具:沙枣核、鹅卵石、一尊陶佛像,还有爸爸做的木头手枪。还有一只从家里带来的皮箱。
这便是连长的全部家当,一连之长的所有财产。
银珍不想多看几眼,慢慢地进了房子。她吹去桌面的灰尘,用口盅装上开水凉着。这是老习惯了,每当丈夫外出训练,她都凉着开水,等丈夫回来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二
突然,刘鹤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带来一阵风沙,房间象个闷葫芦,热气灼人。
他摘下军帽急促地扇着风,额上豆大的汗珠摇摇欲滴。银珍递来一条毛巾,惊疑地问:
“怎么啦?”
他接过毛巾草草地抹过脸,重重地拍打身上的沙尘。每逢摸爬滚打回来,他都这样拍打着,往日总是轻轻的,这回却拍得很响。他缄默不语,直盯着小窗外如云的沙漠。银珍连忙捧过凉开水。他咕噜噜一饮而尽。接着把外衣甩在床上转身出了房门。她听到他的步子异常沉重,心头越发纳闷、疑虑,不由自主地跟了出去。
她尾随刘鹤,心里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刘鹤定然又遇到棘手的事了。这些年,她很理解他的难处,无论何时何地都记挂着,心里常有一种莫名的酸楚感。在前线打仗的时候,她夜夜失眠,几天吃不下饭。自从他调到大西北后,彼此的距离拉开了千里万里,她的心总是掰开两边。一年一度探亲假,他跨过黄河、长江、珠江,给她带回沙漠戈壁的冰冷和荒漠的神秘感。时间眨眼逝去,还未说上多少话,他又要匆匆走了,越过珠江、长江、黄河,消失在狼烟四起的沙海中。每逢这个时候,她总有一种极难忍的失落感,惆怅得很。如今,她跟着他到这亘古荒漠里来,多苦多累她不怕,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他的喜怒哀乐直接牵动她每一根神经,为他的欢乐而喜悦,为他的痛苦而焦虑。她嫁他为了什么?她带孩子来这里图的什么?她觉得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总之,刘鹤走到哪里,她会跟到哪里的。自从命运把她给了他,她就觉得他有一种强大的磁力,紧紧地吸着她,也紧紧地吸着孩子,雷打火烧离不开他啊!
她尾随着他,心里一阵阵发痛,有一种悲凉痛苦之果在心底里浸泡着。
刘鹤回头见到她,停住了。他摇了摇头。
“珍,你回去吧,风沙很大。”他拉过她的手说。
“你到哪里去,出了啥事啦?能告诉我吗?”她用泪眼望他,“你不告诉我,回去我也不放心。”
“那你就跟着来看看吧,但不能插嘴,也不要到我的跟前来。”他约法三章。这就怪了。
刘鹤加快脚步走进连队简陋的办公室。
银珍在一所窝棚下站定。她透过摇曳的芨芨草,隐约见到刘鹤站在指导员崔军天对面。
那里顿时出奇的静。崔军天不知啥时回连队的。他背着手来回走动,似运筹帷幄又略见焦燥不安。他在发火。连队出了逃兵而刘鹤庇护,这是军中大事呀!他年轻气盛,得宠于他父亲的部下,被放到九连来锻炼,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升提升。他巴不得要从连里找出一些岔子,好与上头“通电”。刘鹤的一切,他倒很注意,暗里牵制着。这回,他知道消息后,急匆匆地赶回连里。他要调查,要重新处理这件事。他要让上级在听了他的汇报之后,大吃一惊,确认他的带兵有方,有扭转乾坤的才气。在远离师团营的九连,只有他是清醒的,是坚决执行上头的一切命令的。
他来回转悠。突然停下来指着正在点火吸烟的李雁声大声说:“李雁声,你一排之长,两个班出问题,没有责任吗?你以为当官可以悠哉闲哉不理事吗?”
“崔指导员,这事我有责任,我检讨。”李雁声说。
崔军天用尖利的目光盯住他:“你向谁检讨了?”
“我向刘连长……”
“为什么不报告我这当指导员的?”
李雁声抬起头望着他,轻蔑地说:“你,难找啊!谁知你到哪里去了?”
崔军天意识到有讥讽之意,立时火冒三丈:“你……我不在营里、团里、师里吗?你目无营团师!”
神色自若的阿大忍不住了,跳将起来冲着崔军天质问道:“你为什么在连队调防时离开连队?你调到营里、团里、师里啦?!”
火上浇油,崔军天吞不下这口气,板起脸孔冲阿大说:“一班长!你对谁说话?”
“对你呗,我尊敬的崔指导员!”阿大一动也不动。
“你知道你问题的性质吗?”崔军天居高临下。
“指导员,我没问题!”阿大说。
“彭、关、罗处理了吗?”崔军天加重语气,眼角投射着刘鹤。刘鹤解开衬衣的纽扣扇动衣襟,沉默不语。银珍看得清楚,他的心里发热。
阿大和李雁声不约而同地说:“刘连长挽救了他们,用不着处理。”
“不行,不行。这是右倾。”崔军天跺脚吼道,“立即拘留审查!三个逃兵,统统解赴团部。李雁声,我命令你立即把他们拿下!”
刘鹤厉声喝道:“你敢?!三人已诚恳改正错误,为什么再拘留?崔军天,你不能这样。”
崔军天终于可以把火烧到刘鹤身上,他叉着腰歪着脖子说:“作为一连之长,刘鹤,我早就发觉你搞独立王国,我告你!”
刘鹤说:“有根据吗?”
崔军天说:“远离上级,你可以放任,另立政策,心目中还有上级吗?这不是闹独立,是什么?”
“崔军天,我倒是请你想一想,”刘鹤冷笑道,“你还是不是九连指导员?”
“上级委派,名正言顺!你想怎样?”崔军天瞥他一眼说,“你究竟想怎样?”
“崔指导员,你不是深懂我军铁的纪律吗?”刘鹤从李雁声手里拿过烟头猛吸一口,说,“我连从野马滩搬到狼烟滩,你到哪里去了?向谁讲一声了?”
“我到营团师去,到军里去。”崔军天把“军”字咬得脆响,“你管得了吗?”
刘鹤紧接着问道;“彭洛他们是你负责做思想工作的,你做了没有?在野马滩,你缴了他们的枪支,请示过谁?”
崔军天被激怒了,摘下军帽往桌面一甩,喝道:“刘鹤,你竟敢反我?!老予姓军,懂吗?刘鹤……你等着瞧吧!你竟敢反我!”
崔军天说他姓军是吹的。他父亲是提为副军级的离休老干部,不闻军事两年了。但凭老部下的关照,崔军天院校一毕业就被派来九连当指导员。他自说可以通天,你刘鹤算什么?农民子弟,浮萍的根,随便来一阵风就会连根刮起的。
银珍见状感到震惊,她为丈夫捏一把汗。刘鹤“嗯”
一声,喊道:“郝海,水!”
郝海即提来一壶凉开水。
刘鹤仰起头,咕噜噜一饮而尽。
崔军天强行下令说:“李雁声和阿大负责拿下三个逃兵!”
李雁声把烟头扔得老远,说:“我不能随便抓人。一切得开支委会决定。”
崔军天火速步出连部。大家不以为然。
过了十多分钟,有人报告:崔军天命令战士捆绑了彭洛、关雨、罗一波,已牵出骆驼。
全连骚动。刘鹤、李雁声、阿大飞身奔出去。
刘鹤一个箭步,叉腰站在骆驼前,吼道:
“你要干什么?崔军天!”
“大西北逃兵,竟出在九连,可耻!我要把罪犯交给上级。”
崔军天喝令身边三个战士监护着彭洛、关雨、罗一波,要立即起程。
“松绑!为什么要矛盾上交?”刘鹤说。
“这是军纪,谁敢松绑?”
“已经处理过了,还想杀人不成?”李雁声火气十足地说。阿大和程伟呼啦上前,三下五除二把绑解了。
这时崔军天呼地从驼峰上扑下来,飞身揪住刘鹤的衣领,厉声说:“我报告军里,毙了你!”
“放开!”刘鹤厉声道,站着不动,怒目而视。
崔军天不但不放,反而钳住刘鹤的脖子。情况异常危急。银珍这时正赶到,她按住心口惊叫一声。
“放开……放……”刘鹤还是不动,喉管发痛,发音困难。
“你包庇罪犯,我代表营团师军掐死你!”崔军天一副凶相。这时,李雁声、阿大、程伟一齐扑上去。只见刘鹤猛地一跺脚,双手轻轻一捏崔军天的手。崔军天的手心和头皮一齐发麻,忽觉双腿被挑起,飞到一丈以外。
骆驼嗷叫一声,狂奔起来。尘烟四起。
崔军天打了一个滚之后,翻身站起,拔出手枪。眼看要出现流血事件。阿大飞身倒劈螳螂掌,神速夺了手枪。
几名战士涌上把崔军天拦开。
狼烟滩险些在一秒间出现悲剧。
王团长、张营长和牛教导员次日黄昏才赶到连里;第二天,师、军有关人员也赶来。一个诚大的调查组,只住了两个晚上就收兵回朝。
十天以后,军党委在调查报告上批示:
“崔军天调离九连,另作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