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雨已经醒来,他睁着惊奇的眼睛望着围拢着的战友,脸色如沙漠般苍白。
“我,我怎么啦?我……”他惊恐万状。
稍许,他好象醒悟了,吃力地爬起来寻找着刘连长:“连长,连长……”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关雨,你躺下吧!”刘鹤说着,继续给彭洛滴水。那泪珠还在眼角里转着。
“连长,连——长——”关雨扑过来啪地跪着,大哭起来,“连长,枪毙我这个逃兵吧!”
刘鹤把水壶交给身边的郝海,双手把关雨扶起,搂在怀里,安慰说:“关雨,知错就改,我刘鹤不会另眼看你,坚决不会……请你放心。”
关雨颤栗着重重地给李排长叩了三个响头:“救命恩人……”他上前摇动刚刚苏醒的罗一波,“一波,一波……噢彭洛,彭洛,我们得救了。”
笼罩着烟尘的连队防佛一下子亮了很多,战士和连排干部为三人获得新生而雀跃欢呼。人们耽心的是蔡亮,他到哪里去了?这位来自西安临潼的小战士,今年才二十岁,高中毕业后就穿上军装。他爸是文化馆工作人员,蔡亮幼年时就跟父亲进入秦始皇兵马俑坑挖掘探索兵马俑的奥秘。之后成了考古迷,直到应征入伍到这荒凉的大沙漠大戈壁来,“恶习”不改。他的擅自出走,教人感到连队有一种悲凉和涣散感。
有谁不在揪心地等待着他的消息?
正焦急间,忽听西北角传来阿大和程伟的声音。一会儿,三峰骆驼摇铃回连,分别坐着阿大、程伟和蔡亮。驼峰下两个大麻袋如两座小山似的鼓胀起来。
阿大一手提着他的腰带把他提将起来,大喝一声,摔到一座柔软洁净的沙丘上。蔡亮一骨碌爬起来,黑眼睛辘辘地转着,扮了个鬼脸傻笑着,只见他的耳朵,脸颊、脖子都沾着厚厚的尘土,活象秦始皇兵马俑坑里刚出土的兵俑。
众人哈哈大笑。这是连队迁徙到这里来第一次听到的笑声。这种笑声在这寂静的旷野里变得微不足道,辽阔的空间里,这是多么微弱的嗡嗡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鹤来到沙丘上把正在做鬼脸傻笑的蔡亮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扑哧地笑了一声,然后骂道:“娘娘的,你这小子活得不耐烦啦,看我不把你摔成肉浆不姓刘!”他使了洪家掌套路,勾着他的腰带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提上半空,在空中转了一周,接着轻轻地放下来,哈哈大笑。
蔡亮哭笑不得,也摸摸后脑勺,羞愧的目光露出机敏和睿智。良久,他才恳切地对连长说:“连长,我错了,离开连队我不请假。你处分我吧!我愿意接受处分……不过……”
“好哇,我要处分你的。”刘鹤转身对战士们说:“大伙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喝一杯!”
几头瘦猪全宰了,这顿菜加的出奇。连队新来乍到,又出了事,不立即上报处分逃兵,反而碰起杯来,连长,你的胆比天还大。战士都啧啧伸舌头,为刘连长捏一把汗。
“报告,”郝海在刘连长跟前立正,“营、团党委来电,问四名失踪者找到没有?属何性质?立即报告!”
“报告营、团党委,四位战士安全归队,属执行任务迷失方向,他们表现都不错。郝海,立即挂电话。”刘连长斩钉截铁地说。
“是”。
“酒会开始!”刘连长宣布说。
各班排依次排列,简陋的桌子顺着鹅卵石湾排成C字形。刘连长命令各班排尽量让战士多饮一杯高粱酒。
刘鹤举杯来到c字的凹处,致简单的祝酒词。
“同志们,大家痛饮之前,让我说几句。”刘鹤环视四周,提高嗓门说,“有人说,我们九连上了月球,上了水星、火星。这个比喻好哇!对,我们连到这里来安营扎寨,就好象到月球到水星、火星上来了。这里茫茫戈壁,茫茫沙漠,没有人烟。祖国把我们射到这里来了,就象把火箭、飞船射到月球上一样。我们连就是一枚火箭,一艘飞船!有人想家了,想地球了,想人间了,要立即离开这里,于是离开火箭飞船,要回地球去!结果差一点葬身戈壁滩头!我正告诸位,如果还承认自已是个军人就不要抛弃我们的飞船。我们的飞船是神圣的。我们的飞船是祖国制造的,只要祖国下令,我们还要飞往金星、土星……有人说,这儿没有鸟,没有虫,没有鱼,没有野兽,没有生命。笨蛋,我们不是活生生的生命吗?不是最富有战斗力的生命吗?有人说,这儿没有女人,没有爱情,不允许人有七情六欲。我老婆银珍不是女人吗?我说真正的爱情不会受山水阻隔的,当初我老婆跑到云南边境,在枪林弹雨中和我结婚。现在又带着孩子来跟我,这不是爱情,是什么?当然李排长六次回乡,谈了六个姑娘,她们一听说他在大西北,都吹了!这难道可称得上是爱情吗?李排长,挺起七尺壮腰来,我就不信西北军人就这么不幸,我坚决不信永远没有一个女人到大西北来找我们军人。我们所所有军人都挺起腰板,宣告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同时也是不可鄙视的。英雄们,凡是能从野马滩跟我到这里来的,都是英雄。包括彭洛、关雨、罗一波,当然也包括蔡亮,我们的考古学家。来,为英雄聚会狼烟滩干杯!”
话音落下,碰杯声四起,呼声如雷。
彭洛脸红一阵、紫一阵,热辣辣的。他没有喝,他心事重重。刘鹤的话揪痛了他的心。他站起米慢慢地行走。他也来到C形的凹口处站定。他伤心地说:“同志们,我彭洛是狗熊!如果在战场上,我们会被处决的。刘连长并没有嫌弃我们这些逃兵。尤其是我,是我策划出走的,应该受处分而不处分,还这样原谅我,袒护我……我们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他呜呜地哭了。哭得好伤心,声泪俱下。
关雨、罗一波也羞愧地流泪。他们把检讨书贴在厨房门口那最显眼的红柳条墙上。
“刘连长,让我说说好吗?”蔡亮站起来,目光炯炯,显出自信的神情。他狡黠地望了望四周。
“你说吧!”刘连长点点头,“想说啥就说吧!”
蔡亮示意两位战士把两大麻袋扛出来,当着家的面打开。原来全是古物:陶瓷、钱币、箭镞、断刀残剑,还有陶佛像、男人、女人和骆驼、马、羊的小塑像等等。众人瞠目结舌。
考古学家成绩辉煌。一下子把大家镇住了。
“刘连长,我错了。”考古学家坦然地说,“我那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东北角有一座古城,发出金色的光环。于是我立即悄悄爬起,持枪去追寻梦境——这回我考古大有用场了。就这样我违背了军纪。我没有请假,也不报告。我错了。
“但我功可补过。我证实,我们这里并不是荒凉的月球,木星、火星。我们不是在天上,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呐,这些古物就在我连东北角五十里处。我发现了一个古城遗址!我见到高大的城墙,丈余宽的城门。我在月夜里置身古城,只见月亮西上,城影匝地,四周空旷死寂,一种神秘的气氛。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我查阅过在家里带来的古籍和有关文献,确认:这是神秘的黑城。西夏至元代二百多年是黄金时代。它是西夏故都,是丝路重镇,是捍卫酒泉、张掖的一个军事前哨据点。
“你们知道吗?古黑城遭难两次:公元一二二六年成吉思汗攻甘肃,马蹄踏平黑城,元末明初黑将军被明边将断水困城,决战前,黑将军把八十余车金银宝物全部倒入深井并亲杀妻儿。他战死了,黑城被烧毁了。
“你们知道吗?七十七年前,这黑城出土汉文古书三百多册,还有回鹘及突厥文书和书籍,经卷很多:《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大方广佛华严普贤行愿品》、《佛说转女儿经》。可见黑城曾经大兴盛过。我们屯兵沙漠戈壁,正是居于黑城之郊,能说是上月球、水星、火星吗?我们没有道理遗弃这儿!我蔡亮才疏学浅,就说这些,耽误大家,请原谅,请原谅。”
话音刚落立即激起阵阵掌声和欢呼声。
剂连长高兴极了,双手把蔡亮举起来:
“好哇,我们伟大的考古学家!说得好哇!我们屯兵古城之郊,并不寂寞。古将士能固守边陲,我们为什么不能扎营沙漠?来,大家举杯,为我连迁徒干杯!为考古学家蔡亮的重大发现干杯。”
空旷里碰杯声和人的声音立即消隐。不远处卷起无数尘烟。天地间一片苍茫。苍白的太阳向西天坠落,炽烈的光芒斜照着这块属于人间的地方,谁知道这是亲热的目光,还是鄙视讽刺的眼神?你问太阳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