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甜风大酒家的饭厅里,崔云志亲自指挥所有服务员洗涮地板,抹台椅,准备为香港一大老板设置盛大宴会。
项雨从外头火速赶回。他惊疑地问崔云志道:
“谁请客?”
“香港大老板。”崔云志说,“得全力以赴搞好一点。”
“到底是谁请客?”项雨追问。
“万有福大酒家大老板秦奉月和婉雯结婚。”崔云志掏出过滤嘴烟点着,慢慢地吸着,不时瞟项雨一眼。
项雨火了,仿怫全身的血液都在滚沸。昨天听阿铃和春兰声泪俱下的诉说之后,已压了一肚子火,今天又听说在甜风酒家举行婚礼,更是火上浇油。真是欺人太甚!他无法压制内心的激愤,厉声吼道:
“哼!你想得倒好。要在我酒家举行这种伤天害理的婚宴,没门!”
“人家自由恋爱结婚嘛!再说这酒家也有秦先生的投资嘛!”
“你当支书的,对得住于鲁吗?”
“婉雯变了主意,我有啥办法?再说她也有选择老公的自由嘛!”
“你想过没有?婉雯是军人的未婚妻……”
“唉,秦先生一直在资助我们……”
“想不到你的屁股完全坐到香港老板一边!这酒席我坚决不开!”
“项雨,我也不想这样,可人家有投资,是股东呀!……”
“我不干了……”项雨悻然道。
“我来吧!”
一时天崩地裂,围扰的人人们都愤愤不平,指着崔云志的鼻子尖骂。说他心眼不正,搞邪门歪道。
无论怎样争吵,崔云志还是主持设宴。婚礼推迟到第五天举行。
明婶突然提前出院。是她悄悄走出来的,她已暗下决心,谁劝说也不回去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医院里坐得住。婉雯变心的事象锥子戳着她的心。她趁着傍晚的时候推开家门。
家,离开久了。一切都那样陌生。但是看到室内收拾得干净利索,又觉得是昨天才离开一般。她长叹一口气,坐在院子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孤寂。婉雯果真离去了。她再也不会进这个院子。想着,她心里发酸。阿铃呢?她可能刚刚回家。唉!能指望一个大闺女一辈子陪在身边吗?于鲁呢?他正在打仗……她真不敢想西南那边天的事了。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心里异常空虚。唉!活了一辈子,竟落得这样……她忍不住滴出眼泪来。
天全黑了。她还独自坐在院子里,泪嘀嗒嘀嗒地响……
这时屋外一阵脚步声。
一群姐妹推开了门,见一个人坐在那儿都惊呆了。当她们认出是明婶时,都拥了上去。
“明婶。”阿铃和春兰同时喊道,“你怎么出院啦!”
“……”明婶还是呆呆地坐着。
妞妹忙蹲下去拉着明婶的手,她说不出什么。阿铃用手帕为明婶擦泪。明婶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
安慰完全无效。淑莲去拉着了灯,灯下,一片沉默。
这时,项雨进来了,他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婶,不要悲伤。于鲁会平安无事的。”项雨说,“婉雯的事你也不必操心,她走就走吧!”
“我只想于鲁平安回来……”明婶啜泣着回里屋去……
阿铃披一身月光回到家,妈妈和弟弟都睡着了。家里很幽静,凉风一丝丝地吹进房里,月光如水洒在床前。她的心难以平静了。
她坐在灯前,独自想着,想得这样多,这样深远。她不明白婉雯的心为什么这样狠啊……她摊开了雪白的信纸,给于鲁写了封信。
五天之后。华灯初上的时候,秦奉月和婉雯婚礼在甜风大酒家举行。豪华的大厅垂着金闪闪的水晶吊灯,红灯绿酒,金碧辉煌。四十多桌山珍海味,佳肴美酒,色彩夺目,香气诱人。
春兰硬被崔支书拉着来招呼客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丰盛的宴席。茅台、人头马、威士忌、金奖白兰地、青岛啤、生力啤以及各种饮料摆得眼花缭乱。她忽然产生幻觉:八十年代上甘岭的战士张着干裂的嘴唇喊:“水,水,水……”
啊,金碧辉煌,五光十色的灯盏在狂笑。她又沉在幻觉之中:黑暗的描耳洞,黑暗边境,战士在黑暗中摸爬,战士不敢点一盏灯啊!
宾客来了,衣冠楚楚,香水扑鼻。多么高贵的人!她的眼睛模糊了,依稀见到半躺在猫耳洞里的战士……
从三楼阳台垂下来的龙凤五彩爆竹响了。她眨了眨朦胧的眼睛,一切都清晰了:堂堂皇皇的酒宴。宾客如云……她忍受不住,一气之下,跑出大厅,消失在夜幕中。
灯火璀璨,一片欢乐。秦奉月身穿高料子西服,烫饰过头发,灯光下脸色红润。他英姿勃勃地站在婉雯的跟前。婉雯穿着洁白的纱裙,头戴五光十色的装饰品;她的脸有些苍白,双眼呆呆地望着大厅,强作的微笑里有几分悲怆和忧伤。在迪斯科流行乐曲声里。秦奉月和婉雯站在厅门口彬彬有礼地迎接如云的客人。
厅里富丽堂皇。装饰品全是秦奉月托人从香港运来。五光十色的灯一齐亮了。
佳肴的清香,美酒的芳醇充满整个大厅。各种乐曲时面温柔似行云流水,时而急捉似万马奔腾,情意缠绵。
有人呼喊,新郎新娘互相敬酒。
秦奉月举杯道:“阿雯,为我们的Happy干杯!”
婉雯微笑着举杯相碰。茶色晶亮的“人头马”酒液在杯里晃动。她的眼睛迷离恍惚。仿佛看见了一个赤色的金钱垒起的世界在摇晃。忽地幻作美丽的晚霞,再幻作繁星闪烁的天体。秦奉月变成一轮明月,自己是一颗夺目的星星。在无边无际的天宇开始自己闪光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她自由飞翔了。
她激动地吞了一口酒,脸随即变得绯红。
秦奉月拉着她一齐向朱经理敬酒。朱经理站起来笑着说:“为你俩新生活的开始干杯。”这时,方娟也挤过来举起杯一饮而尽。
崔云志笑意老挂在嘴角,时而给朱经理敬酒,时而给秦先生敬酒,十分殷勤、虔诚。
时代曲在狂热的响着。红灯绿酒在闪烁晃动。几十人同举杯向秦奉月和婉雯祝贺;十几个服装艳丽的男女在东厅拼命扭腰肢,不时喊道:“新郎新娘来一个!来一个……”
婉雯在喝采声中,频频举杯,觉得有点眼花缭乱。酒是热的,她感到异常兴奋,大脑皮层难以抑制,纷乱的迷蒙的往事顿时清晰起来。她再次举杯时,茶色般晶亮的“人头马”酒液又晃动了,幻出一片海滩,一片月光——于鲁走来了,兴致勃勃地走来。她迎上去紧紧地拥抱他,口里叨念着:
金色的爱的星斗
已经升到了天上
她闭了闭眼睛,惊恐地摇了摇头,明婶同阿铃都没有来。她害怕见到明婶!突然,心里默默响着:于鲁,于鲁。当她睁开眼睛时,酒液又在泛动,仿佛硝烟里——于鲁在流血,殷红的血流过面颊……滴落在酒杯上。她震惊了;她摇晃了一下,站不稳了。
秦奉月忙扶着她。“雯,醉啦?”
她长长地舒一口气,苦笑着摇摇头。
这时,酒家东侧大路上一片骚动,人们奔走相告什么。宴席上的碰杯声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大厅的门口。村里的有线广播响着;西南边境的枪声又打响了……有人惊呼道:于鲁!
“咣啷”,酒杯从崔云志的手上跌到地板。他一时惊愕,象木头一样站着。
这当儿,大厅门口沸腾了起来。人们放下手里的酒杯蜂涌向大门口,宛如满地碎红的爆竹花丛里升起了圆圆的月亮……
“明婶!”人们不约而同地喊道。声音里充满着尊敬和爱戴。
明婶微笑地站在门口。阿铃扶着她。老人家是来参加婚礼啊!
突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掌声……
婉雯脸色惨白举着酒杯的手猛烈颤抖……
这一夜太长了。村子里很静,也很欢乐……
爆竹声和人们的欢笑声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