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雯,你在哪里?你的信在哪里?
于鲁等待着婉雯的信,又度过了一个大雪纷飞之夜。
这是一九八一年三月二十日凌晨五点,窗外寒风呼啸。寒气透过窗棂的裂缝,吹进宿舍,于鲁被冻醒后一直睡不着。自从电传两封信后,他再也没有收到信件或听到传信的电话了。他写了四封信,一封也发不出去。妈妈怎么啦?婉雯、阿铃、项雨他们好吗?电子厂、甜风大酒家一定很兴旺吧?他的心飞回了故乡。
在他盼信的时候,来了紧急命令:部队立即撤离碧罗大雪山开往云南南部。来到了南部边境的麻长坡驻防。连队开始了临战前异常艰苦的突击性训练。
于刚抵达麻长坡后第二天就发出四封信。连日来进行了爬山穿林训练,每天奔袭八十里。今天下午是连队休整时间。他把那套磨烂了几道口子的军装洗了,棉大衣和毛衣也搬出来晒在铁丝上。
春天毕竟已到了麻长坡。远近山峦苍翠如墨,野芭蕉林里牵藤花已经开得异常热烈。接连着开放的还有山茶、兰花和杜鹃花;高高的雪松、龙柏,象重彩浓墨泼在蓝天与苍山相接的地方。多么壮丽的边境山色!
于鲁在山野上边走边欣赏着。麻长坡下的小盆地上,葱茏的树丛和鲜艳的野花织成了彩色“地毯”,铺盖着每一寸士地。他脑际忽地掠过一幅熟悉的画面:威市西南的辽阔原野,浩瀚的蔗海和雪白的芝麻庀,不也织出一片片彩色的地毯么?当他开着解放牌驰过原野的时候,这些奇妙动人的画面便组成了一条五光十色的影片在两侧飞动就在这块醋似故乡的土地上,战斗就要打响了。四十公里以外处,是敌人的营房;那里有藏匿在树丛和土石后面的枪口、炮眼。我们的边民就死在他们恶狠狠的枪口、炮眼之下!
于鲁走了一会儿,就坐在小山丘上,几朵野菊花在他的身边悄悄地开放,那样金黄、那样含情脉脉。他掏出婉雯赠送的日记本,打开扉页,那两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似乎淡多了:
金色的爱的星斗
已经升到了天上
凝视着这两行字,他感到甜滋滋的。可是传到雪山上的信为什么这样伤心落泪?真丢人!那些情意绵绵的句子,那些充满哀愁的诗,竟被指导员亲口传来,还先由团政委传了呢!哦,阿铃为什么敦促我给阿雯写信呢?她也不给我多写几句话。他忽然想起那四件恤衫,两件印着“HAPPY”;两件印着“manhattan”……这两位好心姑娘哪!这四件恤衫都带来,压在纸箱底了。对啦,把哥哥的日记本带来该多好!在这里可以慢慢地翻阅。烈士陵园就在五里远的凤凰山下,那里有哥哥的坟墓。前年,哥哥牺牲的时候,于鲁和母亲、阿铃曾来过。眼下怎样啦?这几天训练太忙了,没有去看,今天一定要去看看。
他慢慢走着,心情很沉重。他想起备受巨大痛苦的阿铃,如果哥哥不牺牲,他俩该结婚了。多好的嫂!然而……阿铃还在自己家里日夜操劳。他心一酸,不禁涌起怀念阿铃的最强烈的感情。唉,把一切都告诉哥哥吧!
他走下小土坡,心急促地跳,巴不得三步就扑到哥哥的坟墓上,把阿铃的一切、母亲的一切、自己的一切告诉哥哥,告慰他在天之灵。
烈士陵园偎依在凤凰山脚。一行行墓碑在矗立着。油棕和杜鹃丛都长高了。常青藤和高高的茅草丛遮掩了不少墓碑。日晒雨淋,有几个用水泥和石灰结的墓顶已裂开了很大的口子。显然,这个烈士陵园已经失修,不久将是芳草和树丛的世界。他拨开丛林和枝蔓找到了哥哥的墓碑。他呆呆地站着,一串串泪珠洒落在青草上。
“哥哥,我来了,你的弟弟来了……”
他哽咽着,泪水模湖了他的眼睛,他轻抚墓碑,手颤抖着。
“母亲问你好!阿铃多想你哪!我的好哥哥啊!你是孤胆战斗英雄,刘部长和梁书记到我们家来了……哥哥,安息吧,安息吧……弟弟接过你的枪,为您报仇!为祖国立功!
“哥哥,我亲爱的哥哥,马上就要打仗了,请看弟弟的行动吧!弟弟也要当英雄,不当狗熊……”
他蹲下去拔掉遮掩着墓碑的野草,照阿铃说的,摘了一束洁白的野花放在哥哥的墓碑上,站在墓前默哀。
一群云雀在烈士陵园的上空啁啾,不远的草丛里有鹧鸪断断续续的啼鸣……
这天早晨,团里突然下达命令,各连火速整装,夜一点队伍悄悄挺进四十公里外的野的湾待命。“将军”排长神色或严稳重。凭经验,他知道这是进攻扣文山的信号。
“于鲁,家里来信没有?”他问。
“我的信刚寄出不久……”
“临战前邮路封锁,打完仗再说吧,现在可以写几个字留着,万一光荣了,亲人就能看到遗言。”“将军”排长说着开始写他的遗书。
于鲁倒很平静。他走出营房,遥望茫茫苍苍的群山。战友说,那儿是两国的分界线,山顶上有大清帝国时埋下的界碑。按理,双方都要在界碑以外几十米处驻防。然而,在埋着界碑的高高的扣文山上,在我方的山顶上,竟筑着敌人的永久性的工事。罪恶的敌机枪和加农炮口,死死地盯着我们整个勇垌公社和一条主干线公路。我们的边民就是这样惨死在敌人枪炮口下。
……于刚哥的鲜血正是洒在扣文山西侧的山头上。那是一九七九年二月最严酷的日子!现在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于鲁又踏着哥哥的足迹来了。历史又将在这儿流血!
于鲁此刻在心里默念着哥哥的遗书……竖站着,永远站岗!
他踱回营房,在自己的床上默默地写遗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始终没有掉下来。他要把自己心底的誓言留给母亲、婉雯和阿铃,留给项雨和春兰。他把简短的“遗书”夹进红皮日记本,连同哥哥的日记本一起放进挂包,再压在纸皮箱底。
晚上,全连加菜,战士们享受着挺进边境以来最丰盛的菜肴。这一晚,早早就寝,营地鸦雀无声。千军万马进入暂时的平静,都以最敏锐的触角,等待着夜半进军的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