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伢子,天伢子……”贤珍抱着天伢,不肯放下,两行泪滴在天伢发黄的脸蛋上。
“姑姑,你怎么哭啦。不准哭,不准哭……”天伢用小手抹去她的泪珠。
“姑姑不哭,不哭,姑姑笑啦,你看,你看。”贤珍放下孩子,真真正正地笑给他看。
刘鹤和银珍把郭颖让进房里,正要倒开水,忽听到贤珍说:
“哥哥,嫂嫂,快带我俩去看战士们!”
“好哩!李雁声!”刘鹤高声喊。
“到!”李雁声一步也没离开门口,一听到叫声立即应道。
“阿大!”
“到!”阿大在后门站立已久,这一叫声使他高兴极了。他从后门跳进屋里。
“你俩和我一齐带她俩拜访各班!”刘鹤说。
“好哩!”他俩齐声说。
连队出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奇异景象。各班战士都手持蜡烛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等待两位贵宾到来。闪烁的烛光下,草绿色军装象春天一排排绿色的诗行。所有烛火都跳出来了。芨笈草房在火光里幻出了一种令人陶醉的仙境。
贤珍和郭颖每到一班都向战士们三鞠躬:“亲爱的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战士们立即庄重地回敬军礼。接着都抢上前同她俩握手。
李雁声和刘鹤咧着嘴跟着笑,他们在这个时候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阿大不知啥时已溜到厨房去和炊事班赶下挂面。
蔡亮动用了他最珍贵的照相机,偷拍了一个个镜头。豹子头林刚早就请求蔡亮要偷拍他与两位姑娘握手的特写镜头。
他高高兴兴地抢上前去,蔡亮紧紧跟着。
“贤珍、郭颖小姐……欢迎你们,感谢你们……”他分别握了她俩的手,只见闪光灯一闪,他兴奋得跳起来。
这历史性镜头太珍贵了。
阿大把面食端到连部守候了半小时。等她俩端起碗的时候才悄然离去。
二
次日很早就有人起床在沙地上跑步、投弹、格斗。炊烟也早早升起。大家互相问候,相敬如宾,象过年一样。
豹子头最早。他铲平那座沙山之后,可以直接看到贤珍和郭颖住的那间修建一新的草房。很近,只有十来米。昨晚他主动要求夜巡。直到贤珍她俩的灯灭了才往其它地方转悠。今天一大早,他就起来练气功,练捕俘拳,喊声如雷,直练得大汗淋淋,天旋地转。
天伢很早就去推姑姑的门。被妈妈抱回来说:“姑姑很累,就让她多睡一会,乖乖!”
谁知,贤珍起得更早。她和郭颖在连队周围的沙丘上踯躅留连。连队很小,半个小时可以走完一圈。贤珍望着这简陋的军营,光秃秃的训练场,望着远方的古城堡、瘫倒的古长城和烽火台,紧紧地咬住嘴唇。
“珍姐,我们的战士很苦啊!”郭颖说。
“是啊,多带几个姐妹来看看我们的战士就好了。”
不远处是操练声。喊声很响亮,有一股难以战胜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阿大带领一排火速攀越栖月山——这山名是蔡亮给安的,大概是因为月亮多从那儿升起的缘故。
“通知各排,休息一天!”刘鹤和李雁声一齐来巡视各班,作出决定说,郝海立即通知各排,可是阿大带领的一排人马已在栖月山上摸爬滚打了。
郭颖被几个蹦蹦跳跳的战士请去,要她教跳交谊舞。她换了适中的牛仔裤,显得格外苗条好看。她走在年轻战士中间,有一种特殊的美,使人想起沙漠里一枝翠绿的柳树。
贤珍好象想起什么,在东头的空旷沙地上,抚摸战士裁下却枯干的红柳枝条。她站在那里久久不动。红柳为啥活不成?如果能活过来长成林,使这儿变成绿洲该多好!她想。
这时李雁声从东南的训练场上走来。他一身崭新的军装,英武潇洒,精神抖擞。他来到刘贤珍身边。他的步履很轻很轻。
贤珍开始一怔,继而心里甜滋滋的。她等李雁声开口。
“贤珍同志,你怎么独个儿在这里站着?”李雁声问,他也去摸了摸那株干枯的红柳条。
贤珍说:“看看你们栽的柳树。”
“栽了两次,都活不成,唉……”李雁声叹了一口气。
“不淋水吗?”
“刚淋下的水,沙渗去了,阳光蒸去了。”李雁声望了望火焰腾灼的远处说,“这一带号称火焰山,水,贵似油啊!”
贤珍拔起红柳,根象烧烤过似的,萎缩枯落。她摇了摇头说:“难为你们,在这样的地方落脚。不瞒你说,我真耽心你们能否顶得住?”
“这有什么呢?在西南边境枪林弹雨都过来了,几阵风沙有什么了不起啊!”李雁声笑了笑说,“贤珍你竟也来这里看望我们……我真想见到你……”
贤珍抬起头来大胆地端详着这位彪悍结实的副指导员。她的嘴翕动着,睫毛下,泪水在打转。从昨晚到现在,她有多少话要对他讲啊!可是人多总不方便。此刻又能说什么呢?
她极力控制自己,又低下了头。
李雁声象见到离别已久的亲人,心里象有一团火在燃烧。他说:“贤珍,你的信改变了我整个人,让我看到前程希望,也看到自己的价值了。”
“真的?”贤珍惊喜地抬头,有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李雁声顿觉暖流涌上心头。
“这里,好苦,你不习惯吧!”李雁声问。
“我一来就爱上这里了。”贤珍诚挚地说。“我嫂嫂是好样的,她不嫌弃这里。嫂嫂真好。”
李雁声激动地站着,不知说些什么。还是贤珍先开口,“雁声,你还觉得痛苦吗?”
“这,我不,不痛苦呀!”李雁声嗫嚅道。
“嘻嘻。”贤珍笑道:“多次回家找不到对象……‘我痛苦极了’,是你的信上写的,是吗?”
“这……”李雁声摸着后脑勺做着忘记的样子。突然他问:“贤珍,你什么时候离开这里?”
“无可奉告。你不喜欢我在这儿?”贤珍故意说,‘能给我回一封信吗?一个字也好!’嘻嘻。一个宇的信难写啊,我的李雁声副指导员。”
“我说过?我这样说过吗?”
“呐,你看。”贤珍从小衣袋里掏出了他给她的信,指着末句话说。
李雁声探头一看,不禁羞红了脸。
三
阿大从栖月山归来,象个泥人。黝黑的脸被烟尘涂抹得只剩两只眼睛。洗得发白的军装被汗水湿透,沾满褐色沙尘。全排人马象剐刚经历了一场战役似的带着满身疲乏和硝烟味。
刘鹤和李雁声在戈壁口迎接一排战士。他们叫炊事员煮好清凉饮料,慰劳这排野外训练归来的战士。
刘贤珍和郭颖竟拦住泥人阿大,向他下达命令:“排长,请你发布命令,叫全排战士把脏衣服脱下,让我俩洗。”
“这,怎么行?”阿大难为情地说。
贤珍说:“请不要违抗命令。你嫌我们洗得不干净吗?”
“你俩也辛苦,让他们自己洗吧!”刘鹤对妹妹说。
贤珍瞪了瞪刘鹤;“哥,你怎么替他们讲话?衣服我俩洗定了。郭颖,采取军事行动!”
郭颖大胆泼辣,果然要在战士身上剥军装,弄得小伙子红了脸。贤珍逐班搜索,一见脏衣服都全搜罗进来。她知道阿大的床靠近窗口,一看,咦,叠得整齐的床上铺了一层沙尘。
她轻轻地扫掉沙尘,再用湿毛巾慢慢地擦。阿大的挂包放在床上,也蒙上一层尘烟。她拿起来拍了拍,听到里面也有沙粒响,便开了包口,想把里面的沙粒倒掉。突然她的手触到一封信。她猛地把手缩回来。哟,不要乱翻人家的东西。她告诫自己。她小心地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这时她的眼睛蓦地一亮,看到信封上的字:“刘贤珍同志亲启。”
是写给自己的信!她的心嘭嘭地跳,脸颊发热。她再看信封,没错,是自己的。她连忙把信装进裤袋里。
这时嫂嫂进来问道:“贤珍。一排战士的衣服我们三人一齐洗吧!水,我已经备好了。”
“好咧,嫂子!”贤珍搜了很多衣服出了房门。
有女性洗衣服,这是一种自豪一种享受,男子汉的心身似乎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慰藉。这时,连里充溢着一种轻松活泼的气氛。
洗毕,贤珍一个人在草房里读这封没有发出的信。信的字迹十分端正。
可尊敬的刘贤珍同志:
您好!
我叫阿大。我和你哥哥同在一个连队。我们朝夕相处,摸爬滚打,不分彼此,心心相印。你给哥哥的信我也读到了。那花边寻婚启事是我登的。你没有笑我,你同情我。我很感激你。我埋怨自己为啥做那傻事,登那玩儿干什么?真有损我军人形象。爱情对于我是那么陌生。我知道西北的荒漠难以孕育爱情。但是可以孕育更高尚的爱,那就是我们军人对祖国和人民的爱,对中华民族的爱。请不要笑我,说我唱高调。这种高调我们有些人不爱唱了,我们偏傍要唱。最贫穷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西北戈壁沙漠是贫瘠的,但一沙一石都是祖国的,需要我们来保卫。我们长年累月在这里安营扎寨,有人瞧不起。这有什么要紧,瞧不起就瞧不起呗,我们是为祖国站岗的,宁可在沙漠戈壁站一辈子。贤珍同志,请不要笑我。我虽未到而立之年,但人长得粗壮,晒得黑不溜鳅的——唉,大西北的太阳真要命。我想我又粗又黑,是不会有人爱的了,花边广告登出以后,曾被一摩登女郎嘲弄了……只有您同情我,这我已经很满足了。
贤珍,我俩交个朋友好吗?我们好歹也是个同乡啊!如果你能同你的女友到西北来,该有多好。我一定去接你。很快天气又转寒冷了,我想起清代丁彭的一首诗:‘九月霜高塞草腓,征鸿无数向南飞。深闺莫道秋砧冷,夜夜寒光满铁衣’,但愿祖国的每位亲人不忘记我们。
贤珍,我很盼望得到您的回信,我急盼着您的来信啊!急盼,急盼!
祝你快乐!
阿大八月二十日
一切都这般突然。贤珍一阵颤战。是他!原来是他!他把信藏起来,把他那颗透亮透亮的心藏得很深很深,他象一杯清水,纯洁、明亮,动荡不安。
贤珍站着一动也不动,呆呆地想,心里一阵阵发酸。她惊疑感情的暖流为什么早已汇合在一起?天南海北,相隔千里万里,却有一条无形的割不断的线相连接着。她的心有一种不安的骚动。她把信折叠好装进信封,趁阿大不在时,把干衣服送去,很快就把信放回他的挂包。
四
郭颖一骨碌爬起来,见天色迷蒙,还早,又睡下。贤珍也醒来了。两人昨晚陪全连战士跳舞,都累的两腿酸痛。她们躺在床上说话,呱呱呱直到凌晨二点。窗外是风沙的呼啸。
“贤珍,真奇怪,和大家在一起,我一点也不累。”郭颖掀开被子坐起来,一点睡意也没有。
贤珍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说:“我总感到心里有一股暖流……”
“暖流?你不说我还说不出呢!”郭颖惊喜地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这里有一个最强烈的感情世界!我一来到就被攫去了心。”贤珍说。
“是纯朴自然的感情,是原子弹爆炸般强烈的感情。无法抗拒的感情力量会把我击倒的!”郭颖有诗人气质,她是诗朗诵能手。
“郭颖,你觉得李副指导员怎样?”贤珍悄声问。很诚挚,很迫不及待。
“我的评价是一个字:“真!”
“能具体一点吗!”
“纯真。真情实感。真铁汉。”
“……”
外面有脚步声。
郭颖探头望窗外,三个战士在旁边跑步。领头的是豹子头林刚。
五
阿大带着蔡亮、马明、宋崇、玉琢来到贤珍,郭颖的住地。他们一早就探明芨芨草被风掀开了一天片,房子开了天窗。他们抱来芨芨草杆,爬上顶部遮天窗。阿大抛上一条长长的草绿色带子,说:“可能有风暴,扎紧点!”
林刚飞身跑来,急促地说:“排长,连长和李副指导员找你有急事,这里我包了。”
阿大转身小跑起来。
郭颖也爬上房顶,被林刚拉着手:“这是男人干的,郭颖同志快下来,慢点,我拉着,慢点跳。”
脚一滑,郭颖失去重心,从上面滑下来,直扑到林刚的身上。林刚闪电式接住郭颖,又闪电式把她放下。他浑身象触电颤战着。平生还未接触过女性,这一刹那使他心里燃起一团熊熊烈火。他第一次感到脸在发烧。
郭颖莞尔一笑说:“对不起,林刚同志。”
“……”林刚咽了说不出的话,“对不起……”
玉琢和宋祟大声说:“抛草”。
蔡亮对准焦距,一条斜线把郭颖、林刚以及房顶上的宋崇、马明、玉琢连结起来,快门“啪”地响了。
豹子头心里想,刚才那一刹那不知是否拍下?要是拍下,该多好。他想问蔡亮,喉管却不知被什么给卡住了。
贤珍抱着天伢走来。她见这班老虎在屋顶上盖草,喊,道:“注意,芨芨草打滑……”
郭颖抢抱天伢,说:“天伢,妈呢?”
“妈妈到伙房帮帮叔叔们煮饭……”
盖好“天窗”的豹子头他们围着郭颖说:“即场表演交谊舞好吗?”
“好的。”郭颓爽直地说。说着就拉着林刚来到平沙地上。
豹子头笨拙地跳着,不时踩着郭颖的脚,弄得大家哈哈地哄笑起来。蔡亮用手打着节拍,照相机在胸前晃动着。
围来了几十名战士,把贤珍和郭颖的小房子团团围住。谁敲起了锣鼓?这自由组合的舞会这样自然而然地开始,这是谁也料不到的。郭颖几天来变成舞蹈皇后。这个连被她带得团团旋转。贤珍放下天伢的帽子也跟战士们跳起舞来了。她和郭颖是两只彩色的蝴蝶,在草绿色里飞扑。春天,来到大漠。
哨声突然响起。这是紧急集合的哨声。
出了什么事?
六
是夜,有最强大风暴。
团里测得九连一带气候异常。据团里有关人员分析,西北角出现暗云,遥远朦胧处必有风暴。隐隐约约的电话使刘鹤怔住了。是团长的声音。接着是营长的声音。
太突然了。连队干部集合十分钟之后,分头传迅。现在是全连集合。
一溜烟似的,一百多人在两分钟内整齐地集合在连部的空旷地上。
刘连长两手叉腰,庄重严肃。他踱步。沉默。沉默。踱步。
对全连的演讲只有一句话:“同志们,风暴要来了,我们怎么办?”
“搏斗!”几乎是同一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