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就走,这么多人还不知道怎么养活,不该再添累赘。柱臣心性良善,眼见男孩儿一息尚存,总归是一条生命,想起也曾险些卧毙荒野的经历,十分不忍心,抱起男孩儿跪下求情,“师父,他还没死,救了他吧!”
“你拿什么救他?他面相已破,我们唱戏的就靠一张脸讨饭吃,他这个样子即使救活也无法学戏。”昆庚生冷语道。
“师父,我可以教他。或者让他打杂、洗衣、跑龙套都行,弟子愿意省下一口饭给他!”栋臣也跪下求情,眼中满是同情之色。
随后来到的众人有的叹息,有的不想管闲事,昆庚生的女儿昆香,是班里的头牌花旦,庚生十分疼爱。昆香见栋臣跪着,也跟着求情。
“爹爹,我们正巧少了个打杂的小厮,让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饭,还是可以的,不如就救下他吧。”说着目光流转,望着抱着少年的栋臣。
昆庚生疼爱女儿,见女儿求情,哼了一声:“你说收就收吧,不过,你也知道为父管教十分严厉,如果他以后偷奸耍滑,不好好干活,也免不了挨打,你要管好他。”
经过一路之上昆香等人的精心照顾,男孩儿终于在临近镇州时睁开了那双狭长的凤眼,细密的眼睫织出一条弧线:“我这是在哪里?不是死了吧?”
昆香惊喜道:“你醒了,老天保佑,算你命大,躲过一劫!”接着又一笑:“小兄弟,快看,太阳老高,死了还会见到太阳吗?”说着掀起车帘,春风挟着草香细细地飞进来,飞进那张开的凤眼。
然而,无论昆香怎么询问,男孩儿都想不起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好像什么都不记得,神情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清醒时充满忧伤。
许是经过生死关后,还在悲痛之中吧。或者是真的忘记所有的记忆,成了痴呆。
“哎,小呆子,你就叫小呆子吧。”昆香为那忧伤所感,叹息道。
镇州风景与小镇不同,满街店铺林立,屋前无一家不挂灯笼,明晃晃的,马路甚是平坦,马车又快,转弯抹角来到大客栈。
“盘吉栈”既有上房,也有大通铺,是专门接待车马班子的。
女眷住进上房,男子们统统睡大通铺。一间大房左右铺有两张通铺,一张通铺可以睡十几个人,此时正是住宿时间,屋里挤挤的。臭汗味、臭鞋臭脚味、尿骚味混杂在一起,十分难闻。两边窗户上的草纸经年未换,经冬季的风雪撕扯的破烂不堪,丝丝挂挂的。男人们也不矫情,顺手一扯便是擦屁股的纸。两边靠墙各有一个大尿桶。
昆家班的男人们占了一条通铺,好的位置自然是属于当红武生的,不外柱臣和栋臣两人,其余人按资历由中心向两边排。戏班的排位十分严格,谁有本事谁就占好的,用好的。
呆儿脸上的血痕已然结痂,翻出新长的红色肌肤,煞是吓人。他平时也不言语,好似个哑巴。身上穿着师兄弟们的旧衣服,还算干净。他是最后收的,人也最小,自然轮不到他睡中间。他的位置靠着尿桶。
一夜间。撒尿的人踢踢踏踏走动的声音,尿液哗哩哗啦冲出一股股骚臭气,甚至有几滴尿洒溅在他脸上。呆儿紧闭双眼,用手臂尽力支着掩住脸,任眼泪打温枕巾,任着众人一味的贱踏。
他选择忍受,如果没有办法逃避就只有忍受,沉默是他唯一的方式。心里流过无数的泪水,但他不再哭泣出声音,让那哽在咽喉的疼时刻提醒着,他再也不会如以前那般的懦弱。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君王,不是母后怀中的娇儿,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呆子。一个所有人都可以奴役的下人。任那仇恨的火焰尽情燃烧吧,这样他就会更加忍耐,化进泥土里,再获得重生。
昆庚生独住一间上房,双眉紧锁,额头出现深深的半月纹。生活就象唱戏,无论唱老生、武将、还是加官,最后都得撤下面具,洗尽铅华,回到阳光下。而他,即使在阳光下,也得用一副假面示人。他没有可以直面的人,即使面对的是疼爱的女儿。
他也不喜欢笑,阴冷的面孔也只有见到给银子的贵客时才会挤出几丝笑脸。
五更必起,是班里定的规矩。
昆庚生分派各人的差事。柱臣派去寻找一处清静宽敞的院子,做为班子在镇州的暂居之所。栋臣派去找街角的师爷写匾额和戏文单子,再安排女儿带着女人们拆洗衣服,缝补戏服,老奴去借店里的后厨做一些干粮。自己则穿戴整齐,出门打听镇州城内有哪些官宦人家,富商门弟,有什么禁忌,好挨家拜访,送上戏单,希望早些接到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