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些巫术的神秘性,使人战胜了恐惧。巫术与禁忌,构成了原始人对神秘实在的两个基本态度,前者是对神秘的屈服,后者是对神秘的利用。(在这里不能用征服一词。因为巫术从心理上说就没有征服的欲望,巫术和技术不一样。技术是征服。而巫术不是征服,而是合作。)禁忌是消极的,巫术是积极的,禁忌是对自我的否定和限制。而巫术是对自我的肯定和发挥。在这个意义上,巫术是进步的。如果说,道德与科学构成文明的两端,那么禁忌与巫术则构成了神秘的两端。如果说,自由是自我选择的肯定,那么巫术则是人类最早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巫术与科学走到了一体。詹姆士林普泽说:“从理论上讲,巫术就是科学;虽然从实践上讲它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科学,一种伪科学。”(卡西尔《人论》第96页)然而,巫术不是科学(或者伪科学),而是前科学,如同禁忌不是道德,而是前道德一样。巫术的对象是人与自然一体的神秘实在。而科学的对象却是人与自然对立的客观实在。巫术是基于对生命一体的信仰,而科学则是基于人对自然的征服。那么,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文明,就如同弗洛依德所说的那样,是“人类对自然之防卫及人际关系调整的累积而造成的结果、制度等的总和。”(《图腾与禁忌》)
巫术是对恐惧之超越,人类对于恐惧的不断超越,
就是现代自然科学的产生。无极先生的歌吟深沉而铿锵——
有什么比黑夜神秘?
有什么比黑夜丰富?
那史前的黑暗如月光一样广袤,
那原始的神秘如雾岚一样深沉。
你从黑夜里走来,
你浑身都带着黑夜的特质。
你从神秘中诞生,
你的灵魂都带着神秘的属性。
生命中没有神秘,
生命就平淡如永。
生命中没有黑暗,
生命就没有追求。
于是神秘给你的生命赋予无限的意趣,
于是黑暗给你的生命授予无限的理想。
你的本性是神秘,
你的本性是黑暗。
然而你总是执意地追求理性,
而且你总是无畏地向往光明。
神秘与理性,
是你智慧的两极。
黑暗与光明,
是你生命的两端。
黑暗中的恐惧包围着你的灵魂
神秘中的力量贯注你的肉身。
你诞生在恐惧中,
恐惧伴随你的生命。
不是在恐惧中灭亡,
就是在恐惧中诞生。
本然的自由:自在的快乐
到底什么是自由呢?自由到底是怎样一个神圣的东西,它让独裁者感到恐惧,让智慧者奉献生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自由到底以怎样的魔力在牵动着人的灵魂与心智?高尔泰说:“人类的历史是人类从异己力量的种种制约下解救出来的历史,是自由的发展史。”“人的解放程度,即自由的实现程度,也就是历史进步的标志。”(高尔泰《美是自由的象征》人民文学版第91页)按照现代理性通常的说法,自由就是自我选择的肯定,就是生命对自然必然性的认识与征服,就是对异己力量的摆脱。自由不是抽象的。任何生命的自由,都必有其实在性。说自由是抽象的自由,就是生命对自我的嘲弄。自由必然有其实在性,如果否定自由的实在性,那么就是说排除了认识论意义上的事物的界限与区别,而进入宇宙的终极存在。在这里,认识论意义上的选择实际上是不确定的。那么,自由便是一种不能确定的理智虚构。在选择的主体——人身上,一定的选择可使人具有必然的实在动因,并不是选择本身具有必然性。这种实在动因促使人去选择,并且不得不建立一定的语言符号系统。那么语言符号的确定性,与本体世界的不可确定性,便存在着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事实上,人类又将语言的确定性或叫决定性历史地发展了下来。于是造成我们认识上的混乱与思维的复杂性。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必须建立一定的理性系统,即用决定性符号决定非决定性实在。(这里便存在着一个艰巨的任务,人本主义声称担负了这个任务。那么,这个理性结构仅仅是人类认识的一个中介——从本体论上来说。所有的理论都不过是本体的参照。)科学,就是这样的一个决定论,是人类理性的自觉,他首先担负起人类自由的责任。科学的一个根本目的,就是对自然必然性认识与征服。人们对自然必然性的征服,就是人的理性的自由。并且,按照科学的说法,对自然必然性认识愈多,征服愈广,人就愈自由、愈解放。一句话,自由在于征服。如同马克思说,自由就是人类认识了的必然性。
既然自由在于对必然的征服,那么自由的确立必须是人与自然的分裂,只有人与自然的分裂,才可能有主体与客体的矛盾,才可能有自由与必然的对立,才可能有理性。然而,在原始社会中没有主体与客体的矛盾,也没有自由与必然的对立,一句话,没有人与自然的分裂,没有理性,只有神秘性。主体与客体统一于神秘之中。那么,是不是原始人类就没有自由了呢?科学一口咬定说,原始人没有自由。现代人深信他们的祖先是受着自然必然性的统治,是自然必然性的奴仆,并将其丑陋而愚昧的形象刻画在文明的任何一尊石碑上,让每一个人都知道我们的祖先,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形象。
我们的祖先真的如现代人所想象的那样“卑躬屈膝”吗?非也。那只不过是现代理性的习惯性读解。我们要澄清理性给人们带来的错觉。首先要了解确立自由的实在性。前面已经谈到,自由不是抽象的自由,而有其实在性。我们现在所说的自由,包含着两个含义,其一是对必然性的征服。其二是对自我选择的肯定。必然性包括自然必然性和社会必然性。就人与自然的关系来说,讲的是自然必然性。对必然性的征服与对自我选择的肯定。构成人类自由的两端,一端是针对自我,一端是针对外我。外我的必然性总是以其必然的力量。无情地碾碎着自我的主观幻想。而自我又总是以其主观的能动性企图征服必然的力量,在这二者的对峙中,人类发现了科学,人类发现科学是一个神奇的力量。它能帮助人类认识客观必然性,并以技术的形式征服自然。科学在其发生学的意义上是为了突出自我,然而科学在方法论上却遗憾地遗弃了自我,科学的对象,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与自我毫无关系的东西,科学称之为“客观实在”,以避免同主观发生任何纠葛。科学坚信,主观的就是错误的,不真实的就是谬论;客观的就是正确的,真实的就是真理。科学的客体的基础,是客观实在,科学的主体的基础,是理性。理性不仅是科学的基础,也是道德的基础。一句话,理性是文明的基础。因此,自由理所当然地是人的理性的产物。对必然性的认识,或者说人的自觉,就是自由。而原始人类所面临的实在,不存在一个客观实在,而是一个神秘实在。思维不存在一个理性的思维,只存在一个神秘的思维。不存在一个客观实在的必然性,只存在一个神秘实在的神秘性。我们并不否定原始人的生活中会有一定程度的客观性。然而,整个原始社会的生活及其集体表象,都坚定表明,原始人对客观性不感兴趣,他们只对神秘性感兴趣。原始的思维,就是一个原逻辑的思维,就是个神秘的思维。在这种神秘的思维中,主体与客体神秘地渗透,人与自然相交感,个体与类相交感,生物与非生物相交感。在这样一个神秘的交感中,原始人压根儿就没有征服自然的愿望,威胁他们生存的,不是一个客观的必然性,不是风雨的袭击,不是饥饿的折磨,不是死的威胁;而是一个神秘的神秘性,是风雨的神秘性的袭击,是饥饿的神秘性的袭击,是死的神秘性的威胁。甚至在原始人那里,根本就没有死的观念。所有的原始文化都表明,死人活着,并且与活人保持神秘的联系,与群体与图腾集团与类保持着神秘的往来。死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活。并没有理性所认为的那些自然必然性在威胁、统治着原始人。因此,他们丝毫也不愿客观地认识他们面临的实在,而只有生活在一个主观的激情中。全部原始的生活都是在一种情感的氛围中,在这个情感的氛围中,没有理性,甚至排斥理性。因此,现代人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导,在原始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情感氛围中,没有理性,也没有自觉;没有自觉,也就没有自由。自由这样的概念在人的头脑中产生,总是首先要有人与自然的分裂,主体与客体的分裂,只有分裂,才会有人与自然的对立,才会有人的选择与自然必然性的对立。在人的选择与自然必然性的矛盾对峙中,不是自然湮灭人,就是人征服自然。然而,人总是不屈不挠地以自己的力量突破自然必然性的统治,确立自我的统治地位,于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全新的变化。在新的关系中,人是大写的人,是统治者、征服者。至此,理性将人取得统治地位的奋斗过程谓之自由,自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静止的抽象。自由,本质上讲就是精神的自觉,是精神的绝对快乐。简单地说,自由就是快乐,而快乐的起源又有理智与本能之分。理智的快乐,绝对不同于本能的快乐。而我们所说的自由,主要是指理智的快乐。然而,理智的快乐是自由,本能的快乐同样是自由,二者不可偏废。本能不必排斥理智,而理智也不必蔑视本能。然而事实上,人类的理智与本能时刻都处在尖锐的矛盾之中。而理智对本能之否定,是现代人的心灵中最基本的矛盾,是现代人永远也超不出“二律背反”的宿命的精神根源。
如果说,人的自觉过程,是达到理性的快乐之路,是自由的,那么原始人的非自觉的混沌的神秘状态,其生存的目的是本能的快乐。但并不是动物的本能,因为原始人是有着深刻情感,并且以挺拔的直立姿式区别于动物之群。因此,原始人的本能的快乐,或者说感性的快乐,也是自由。如果否定本能快乐也是人的目的,那么,等于是否定人的自身。是自我的荒诞的嘲弄。理性的惟一人类学价值只不过是在铿锵有力地证明着人不是动物,而感性本能,其深刻的人类学价值却是不容置疑地证明着人自身的存在。人之所以感觉到自身的存在,正是因为人有情感。人不仅有宇宙的真性,而且还有着生命个体之所以存在的个体的真性,这种生命个体的真性,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个性。生命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个性对宇宙真性的扬弃过程(理智性的扬弃,因为只有扬弃宇宙之真性,才能发展个体之真性),尽管生命最终仍回归宇宙的真性。而人的智性是发展人的个性的一个重要因素。人的智性的基础是永不满足的好奇心。是好奇心驱使着人对宇宙自然提出种种的“是什么”和“为什么”,正是无数的“是什么”和“为什么”的堆积,确立了人类意识中对于宇宙的种种差别。自此,人意识到生命不再是一个宇宙融为一体的生命,而是一个孤立的个体,一个有形的存在。人从此陷入分离的无限焦虑之中。有限的个体与无限的痛苦与焦虑,便是现代人的精神造型。而情欲是对生命的无限焦虑的弥合。情欲,是本能的对象。情欲的实现,就是生命的统一过程。性,是生命存在的表现,而情欲,是自我存在之证明。感性的快乐,是生命的基本快乐。原始人的非自觉状态下的感性快乐,也是一种不可否认的精神自由,一种本能的自由,它与现代人强调的理智的自由,同时站在生命需要的两端。本能的自由,以其感性的丰富性,维护着人与自然的统一。而理智的自由,突破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并建立起分裂基础上的新关系。本能的自由,是生命的存在基础。因此,本能的自由,或者说感情的自由,是本然的自由。
现代人总是习惯地认为原始人是受自然必然性的奴役。前面已经讲了,这只不过是理性的自负与错觉。即使在原始的本来的神秘实在中,神秘实在中的人,也并不是受着神秘性的奴役。不存在奴役,我们必须彻底清除理性对原始生命存在的虚构,在神秘实在中,包括着两个方面,一方是人,一方是人以外的自然这两者神秘地渗透,融合为一体,不可分割。在这种神秘实在中,并不是没有人的位置。相反,只有在科学的客观实在中,才真正地排除了人。在神秘实在或神秘共同体中,人与自然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无疑,不存在有人支配自然的现象。人类的祖先那样谦诚地将自我摆在神秘的统一体中,绝无做统治者的野心,也绝无做大写的人的理想。他们将人与自然摆在神秘共同体中平等位置。这一点,可以从巫术与禁忌中表现出来。禁忌表达了神秘性对人的影响,人在这里是消极的、被动的。而巫术则表达了人对神秘性的影响,人在这里是积极的、主动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在神秘共同体中,人与自然是和谐的、平等的、神秘地共生的。不存在自然对人的奴役,也不存在人对自然的统治。在神秘实在中人就是自然,而不是人化的自然;自然就是人,而不是自然的人化。人与自然的一致是生命的本然状态,而人与自然的互化是生命的理智状态。我们在研究原始人时,必须尊重原始人所面临的神秘实在,而不要将原始人放到客观实在中来研究。如同不能把猿猴放到人的环境中来研究,不能把儿童放到成人社会中来研究。而在研究原始人的神秘实在时,又不能用理性的逻辑的思维来研究,如同不能用铡刀来削苹果,用大炮去轰蚊群,当然,事实上,用铡刀削苹果,用大炮轰蚊群,是人类理智特有的嗜好。然而,这种嗜好,除了制造一个虚幻的战绩之外,再没有别的价值。而当人们脱下理性的衣冠来欣赏原始人的神秘实在时,他们不仅是自由的,本能的感性自由,而且是快乐的,是自在的快乐。是因为这种感性自由中不存在自觉,甚至不存在理想。所以说是自为的快乐。
且听无极先生子夜的歌吟吧——
这夜里无限的美妙,
星星没有光泽。
这夜里无限的神秘,
月光如同死水。
生命在静穆中,
与母体的心脏一同跳动。
一个恢宏的声音响彻宇内
从容而安详。
一个沉浑的声音贯通今古,
安详而从容。
每个人都感到冷冷的袭人清寂,
每个人都踟蹰而惜懂。
这夜里的哭声如蝉如雨,
这夜里的哭声没有目的,
所有的脚都来来往往,
所有的脚没有归宿。
路上的脚印缤纷出,
永恒的沉默。
以及辽阔的静穆。
1989.12.4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