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其说巫术是一种征服神秘的手段,毋宁说巫术是一种信仰、一种原始的宗教。他深深地根植于人的精神深层,并影响着人类的基本生活。对巫术的信仰,是人类的最初觉醒,在这里,人们不再纯粹地受神秘的超自然力的支配,不再是纯粹的被动者;而且也是超自然力的征服者,是神秘实在中的主动者,神秘实在的巨大恐惧摄攫着人们的心灵,不是在恐惧中生存,就是在恐惧中灭亡。于是,人们在巨大的恐惧中,开始运用心灵的力量,战胜恐惧,超越恐惧。在巫术的信仰里,神秘力量(现代人说自然必然性)可以盲目地威协着人的生存,而人也可以主动地与神秘力量合作,从而达到对神秘力量的控制。巫术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其手段是通过心灵与神秘力量的合作。并且通过严格而复杂的仪式实现着这种合作。巫术从来就不是与平凡为伍的,所有的巫术都是在危险的且不可预测的事物中,巫术与冒险同生,巫术与勇气同在。是巨大的恐惧激发着人们的冒险精神。现代人酷爱恐惧与冒险在这里找到了心理学上的原型,巫术活动中虽然没有一个独立的自我,然而却有神秘共生中的自我。人们知道,自我可以与神秘性互为渗透,达到对神秘的调节与控制。并且在自我与神秘性的渗透与调节中,可以实现自我的目的。就其目的而言,巫术与科学是一致的,巫术与科学的深刻的不同之处在于,巫术维持着人与自然实在的和谐,其实践的对象是与个体紧密联系的神秘实在,而科学却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并以人与自然分裂为基础。其实践的对象是与个体无关的客观实在。巫术以神秘性达到对神秘力量的调节,而科学则是以客观性达到对客观规律的掌握。巫术是先验的、主观的、生命的、有机的、原逻辑的、非理性的,科学则是经验的、客观的、机械的、无机的、清晰的、逻辑的、理性的。在形式上,巫术与科学是对立的,而在目的上,巫术与科学却是一致的,它们都是为了主体的自由与解放。然而,在实践结果上,巫术并没有破坏它——对象的神秘实在的本来和谐,而科学却行无穷地宰割并美其名曰“改造”,科学自信正是人类生存危机的开始。
巫术,以其神秘的力量,贯彻在整个原始人的全部生活中。我们来看看巫术在原始人的狩猎、捕鱼和战争中怎样发挥作用的吧。我们认为狩猎与捕鱼的必要的客观条件,在原始人那儿全然不被注意。他们借助的是巫术的神秘活动,而不是客观条件。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中描述道:
在原始人看来,这些工具(渔猎工具)和方法必须拥有巫术的力量,在对它们举行特殊的仪式之后,它们必定是赋予了神秘的力量,因为原始人所感知的客观因素是包括神秘的复合中,没有这番巫术的行动,最有经验的猎人和渔人也会碰不到野物和鱼;即使碰到了,它们也会避开他的圈套、陷阱或渔网、钓钩。或者是他们弓箭失灵,枪击不中。即使击中了措物,措物显然不会受伤;或者即使受了伤,也会隐失得让措人找不到它。这些神秘的行动,不是只有狩猎或捕鱼的前奏,如同圣胡术柏特(天主教的猎人的使护神)的弥撒之类……神秘的行动才是真正最重要的,这个行动的本身就能够保证措物的在场和捕获,不经过这个行动却去进行狩措或捕鱼,那甚至等于是无的放矢。
(《原始思维》第220—221页)
巫术在原始人渔猎过程中,不是一种祈祷式的前奏,其活动本身,就是进行着神秘的渔猎。原始人丝毫没有把渔猎的对象当成与自己无关的客观的存在,而是把它们当成自我身体的一部分,是与自我属于一个共同的生命体,人们可以通过巫术的神秘力量,操纵它们,控制它们。我们先来看看原始人狩猎的过程,狩猎一般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舞蹈。舞蹈几乎是原始民族的主要文化,几乎任何一项巫术仪式都伴随着舞蹈。如果说,在平常的生活中,原始人在客观上是独立于动物的类的话,那么,在狂舞中,原始人真正在感觉中与万物统一于一体。即使现代人,也能在狂舞中体验到“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的一体的感觉。在这种狂舞中,猎人与动物神秘地联系在一起。如果他们要去捕猎野牛,他们便会跳起野牛舞。一群猎人戴着有角的牛头皮(或者画成牛头的面具),手里拿着捕猎野牛用的武器,不断地狂舞。他们深信,野牛舞就代表着真正的野牛出现。在这种观念里,扮演野牛的主体——猎人,与狩猎客体——野牛是神秘实在的一体。在这种神秘的一体中,没有种与类的差别,也没有个体与类的差别,更没有属性与实体的区别、模仿体与真实体的区别。因此,在这神秘的一体中,模仿的野牛舞与真实的野牛出现是没有区别的。他们就是在这种神秘的舞蹈中,将自己的观念化为实际。而在原始思维里,观念与实体是一回事,是一个内容,是同质的,而不是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两个对立范畴,他们不停地跳啊舞啊,有时要不停地跳两三个星期,直到野牛出现的那个快乐时刻为止。当一个印第安人跳累了,另一个就用弓向他射出一枝钝头的箭,他像野牛一样倒下去了,在场的人抓住他的脚后跟把他拖出圈外去,同时在他身子上空挥舞着刀子,用手势描绘剥野牛皮和取出内脏的动作。接着就放了他,他在圈里的位置马上就由另一个人代替,这个人也是戴着面具参加跳舞……用这种替代的方法,容易把舞蹈场面日夜保持下去直到希望的效果到达,即野牛出现为止。(《原始思维》第222页)这种狂舞的目的并不是如凯特林(Catlin)所说的那样,是迫使或者引诱野牛出现,而是加强狩猎的主体与狩猎的客体的神秘的互渗。当猎人扮演野牛舞蹈的时候,他就是真正的野牛。他们的舞蹈绝不是现代的舞蹈的那样,仅仅是演戏。演戏在我们的观念里是非是实的,而在原始人的观念里却是真实的。他们在这种狂舞中,与真正的狩猎对象融为一体。并通过狂舞与歌唱获得神灵的好感。他们要去狩猎熊的话,就会歌唱熊神,去狩猎野牛的话,就会歌唱“野牛神”,以期获得神的好感。并且在狩猎期间,猎人禁忌说出狩猎对象的名字,因为神会告诉狩猎的对象,而使狩猎失去神秘的依靠。在很多原始民族那里,“一切食物,不论是动物食物还是植物食物,都是动物和植物的神,根据自己善良的意愿送给他的礼物,他认为自己的日常生计完全仰仗于神们的善良意愿。”(《原始思维》第223页)因此,获得神们好感与神保持神秘的联系是渔猎与采集的基础,这种基础维护了人与自然的史前的和谐与统一。
第二阶段:如果说巫术的第一阶段主要是倾向于神秘共同体中的客体部分,那么,巫术的第二阶段主要是倾向于神秘共同体中的主体部分。严格地说,在神秘实在或者说神秘共同体中,没有主体与客体之分。为了描述巫术的过程,我们不信不使用现代的概念。巫术针对神秘共同体主体的部分,目的是在保证猎人对猎物的神秘影响力,亦即主体对客体的神秘影响力。对于神秘的共同体的对象部分,以狂舞达到对神秘的渗透;那么对神秘共同体中的自我部分,则是以斋戒达到神秘的贯注。这是巫术的两个方面。所以巫术的第二部分,概括起来就是斋戒。斋戒活动,他们要禁荤。甚至连妻女们都必须禁荤,开荤就是对渔猎对象及其神灵的亵渎。尽管他们出猎之前,要大摆筵宴,但首领一点东西也不吃,只是畅谈自己的狩猎伟绩,并且对上次渔猎中死了的动物们所属的神灵念咒,以期获得它们的宽容和好感。同时,他们必须进行沐浴,以洗净身体达到与神秘或者神灵的融合。他们在出猎以前对自己的梦特别小心,因为他们认为梦就是神灵对自己的启示。同时还要戒除房事,并且给自己的身体涂上一定的颜色或别的装饰。
第三阶段:以上的两个阶段,均不是狩猎前的准备,而是狩猎的过程,第二阶段通过神秘的巫术仪式达到神秘共同体中主体对客体的和睦以及客体对主体的善意的奉献。在这个时候,猎人也面临着他们要征服的对象,然而他们并不是立即发起攻击,把它们打死。而是通过巫术活动拉拢猎物以期猎物善意地贡献出自己。这一阶段,概括起来就是经咒。所有的经咒都是表达一个意愿,就是诚恳地取得狩猎对象的谅解,希望猎物奉献自己。他们遇到渔猎的对象时,会对自己的马或工具恳切地谈话,夸它们,奉承他们,管他们叫亲爹、叫兄弟、叫叔叔,等等。(《原始思维》第225页)在有的原始民族,猎人在追踪动物的足迹时,会一路上对足印说话,他们深信他们的咒语会将巫术的神秘力量贯注到留下足印的动物身上。他们按顺序列举足印的各部,然后数到腿,当他们数到动物的脊背时,他们深信这个动物就会发呆,就会主动地把自己奉献给猎人。在苏兹人那里,当猎人接近狩猎的动物时,他们会停下来,举行一个抽烟仪式,猎人点燃烟斗把烟管转向狩猎的动物,并将烟雾吐向狩猎的动物,他们深信,自己所吐出的烟雾就是自己的神秘的力量。将烟雾吐向动物就是神秘力量笼罩了猎狩的对象。如此,猎猎对象便再也逃跑不了了。他们压根儿不相信猎获动物是因为自己的臂力将武器戳入动物的肉体的客观事实。他们只坚信是神秘力量从自我身上贯穿到了动物身上。他们在出发前还要祭奠用来捆绑动物的结了活套的绳子的神,并且禁忌妇女剪发,剪发就意味着绳子会断,也不允许妇女擦香膏,擦香膏就意味着捕获物会逃跑。在巫术里,不仅属性与实体、个体与类是同一的、连同行为的形式在不同的领域里都是一致的,就如同剪发与绳子断裂的意义是同一的一样。
第四阶段:捕获了猎物,并不意味着狩猎的终结,他们必须用新的巫术行动来完成狩猎之初开始的那些巫术行动的整个循环。收场的目的则是要安抚牺牲者(或者是灵魂)。动物的死如同人的死一样,并不导致它的完全消失。相反的,它们继续活着,也就是与它的群体生存互渗着,尽管是在稍许不同的条件下。(《原始思维》第229页)因此,狩猎的结束仪式,都是为了继续保持主体与客体的神秘互渗,保持猎人与猎物的友好关系。在回乔尔人那里,他们会把猎获物的腿对着东方,每个猎人依次走到它的面前,用右手抚摸它,从鼻子一直抚摸到尾,同时感谢它让自己打死,并发表一通长篇演说:“安息吧,大哥……你给我们带来羽毛,我深深地感谢你。”(《原始思维》第230页)即使他们打死的是鹿,他们也深信鹿角与羽毛是等同的。到此为止,狩猎的巫术便告结束。在整个狩猎的过程中,猎人与猎物都是处在一个神秘的共同体的。猎人对猎获物,绝对不是残酷的占有,而是和平的奉献。这种情感的基础,就是原始社会的基本特征——万物一体。渔人的捕捞活动与措人的狩猎活动一样,都必须经过舞蹈、斋戒、咒语及安抚等巫术活动。在本质上,不是技术的对象化,而是巫术的神秘化。
战争也和渔猎一样,有着“开场和收场的仪式,标志着出征开始的神秘仪式:舞蹈、符咒、护符、灵物、能使人免受伤害的种种医方,目的在于获得魂灵亲善的祷告。接着,在军事行动开始时,又有对马、武器、个人和集体的守护神的祈祷,用以迷惑敌人,使他丧失防卫能力和使他的努力归于无效的巫术行动及经咒,最后,战斗结束以后又有一些往往是极其复杂的仪式,战胜者们所借助这些仪式或者力图防止被杀的敌人的报复(使尸体残缺或毁尸),或者安抚他们的灵魂,或者清除家人们在战斗时可能受到的污秽,最后,战胜者以占有战利品(如头、阳具、颅骨、上下颌、带发头皮、武器)等等来永远确立已获得优势。”(《原始思维》第236页))整个战争以及生存的活动,都是神秘的,不可用理智来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