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日 梦
幸福来得比较突然。
太阳正一点一点落下华蓥山。这时的阳光已经少了狠毒，给人暖暖的甚至温柔的感觉。阳光洒在树上，洒在房屋上，洒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角落落，仿佛童话世界，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
王顺正站在院坝里给老婆童珍讲他昨天晚上的一个梦。王顺的家就在华蓥山的山脚边，也算小半山腰。阳光的余晖照着他，老婆正蹲在院坝里洗萝卜。这个月份的蔬菜很少了，尽是些瓜果什么的。老婆洗的这个萝卜叫秋萝卜，长得很不好看。秋天的萝卜就这样，长像很丑，因为温度高，没有经过霜雪打一打，萝卜还有点苦口，吃着有点涩味道。但在品种单一的这个季节，这样的萝卜仍然可以卖一个好价钱。因为种这种萝卜的人太少，产量又低，倒显得贵重了。昨天晚上一家三口很是欢乐了一阵。儿子王小山的通知书到了，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这在全乡还是头一个。一家人先是高兴，后是发愁，一万多的学杂费，对王顺他们来说已是一座高山。那个愁啊，恨不得自己变成孙猴子，直接飞过火焰山。儿子很懂事，说：“你们把学费给找够就行，我去做家教挣生活费。”王顺当时就感动了，老婆吓了一跳，问什么叫家教。和“教”配合的词语，老婆就只知道一个“劳教”，村里的张五娃不学好，偷鸡摸狗的，就去劳教了几年，老婆没有什么文化，这样问的时候，还颤着声。儿子王小山却耐心地解释了，说：“我帮要中考和高考的学生补习和辅导，就是家教。一般一个家教就是两个小时，有的收一百元，有的收二百元。”妈终于听懂了，仍不解地问：“那在学校老师不教吗？”儿子又耐心地解释：“在学校没有听懂，所以再补习。”童珍就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王顺不耐烦了，用筷子敲着碗说：“吃饭吃饭！”
其实，王顺是有主见的，自从儿子去镇上上了初中后，成绩一路看好，他就作好了准备，两口子暗暗存钱。有时，过年的时候，卖了年猪，老婆在镇上舍不得走，就想给王顺买一件新衣服，王顺就拉着老婆往回走：“烧什么烧嘛，儿子上大学的时候，有你哭的。”老婆就笑，没心没肺的样子：“儿子上了大学，我笑还来不及呢！还哭什么？”自从收到儿子上大学的通知书后，老婆童珍还真差点哭了。把辛苦保存这么久的钱一下拿出去还真舍不得。学费是早就准备够了。王顺两口子商量，把家里田里能卖的都卖了，让儿子多带点钱在身上去北京。王顺说：“城里屙屎尿都要五角钱。”老婆就感叹：“狗日的城市，咋那么不讲理。”
卖秋萝卜是老婆的主意。老婆说一斤八角，怎么着我们的地里也有五百斤。明天当场了，我们扯二百斤去卖。王顺同意了。吃过午饭后，就扯了回来，老婆眼下就专心地清理着这些萝卜。用小刀把实在难看的地方削一削，洗得干干净净，让每一个萝卜都有卖相。边做这些边哼着歌。王顺就坐在旁边，卷一支叶子烟在吧嗒。见老婆心情很好，王顺就站了起来，学着电视里领导的样子，背着手在院坝里转圈。转到童珍面前时说：“小虎牙，我给你讲我昨晚上做的梦！”
童珍脸一下就红了。她到处看看，见没有外人，才嗔怪道：“青天白日的，想干什么？”这是他们两口子多年的暗号。老婆长着一颗小虎牙。当初谈朋友时，王顺是村里的代课老师，在山里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很多农村的女孩喜欢他，在很多的女孩中，王顺单单相中了童珍。新婚第一晚上，童珍就撒着娇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唐小琴？”王顺就扑过来：“因为她没有小虎牙，我的小虎牙，我现在要吃你了！”童珍感到了幸福的晕眩。唐小琴的爸爸是村支书，自己一个小女子居然挑战权贵成功，可见王顺是有志气的人。事实也确如此，如果王顺当初选择了唐小琴，就可以转为民办教师，到现在应该早是公办教师了。但王顺从来没有后悔过。每当想要做那事时，就轻声的喊：“小虎牙！”
老婆问他想干什么 ，大白天的？王顺就醒过来了。还非常有理地质问老婆：“你想哪里去了？”老婆说那你讲吧。
王顺就开始讲梦：“昨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可能是喝了点酒。老是做梦。这个梦很好。我梦见我站在我们的责任田和自留地里。我拿着锄头，随便一挖下去，就挖出了金子，后来，地里全部就是金子了，像竹笋一样往上冒。我就站在金子上，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
老婆也听入了迷，就站了起来，听完后，就哈哈地笑起来：“你是想钱想疯了吧？”老婆一笑起来就止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的。王顺就这样尴尬地看着老婆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婆突然又说：“你这是白日梦！”
说完这话，老婆一下就不笑了，王顺也不笑了，就看着老婆。老婆就用围腰抹了一下眼睛，老婆的眼睛分明有泪花在闪动。王顺的心一下就沉了。是啊，作为一个农民，要供一个大学生真不容易，为此，为了节约开支，他们种的都是原始地，自己育种，从来不敢买化肥农药。因此，产量虽不高，但节约了不少开支。王顺有他一套理论，多养猪，这样猪粪就成了肥料。钱是这个家的心结。两口子都努力地挣好每一分钱。有年冬天，王顺挑菜到镇上去卖，回来时一双脚都冻乌了。老婆责怪他怎么冻成这样了，王顺把解放鞋扬了扬：“地上全是稀泥巴，踩上去不是糟蹋鞋吗？”老婆当时就开骂了：“你个死鬼！”边说边用热水为王顺烫脚，埋下头来专注地搓着王顺的脚，搓着搓着就掉泪了。
这样一个从来没有看见过黄金是什么的家庭，居然梦见了黄金遍地，这当然是白日梦。依据是，作为一个世世代代的农民，哪个在地里挖出了黄金？除了能够填饱肚子以外，只有猪可以变成点钱，只有菜可以变成点钱，至于鸡鸭，还不够称盐打油，往往一手收钱，一手就转给卖盐的了。因此，王顺才想尽办法打土地的主意，种了这样又种那样，虽然收入不多，但毕竟是收入。
王顺不再谈他的白日梦，而是坐下来陪着老婆清理“收入”。余光洒在盆中，水面果然金光闪闪。王顺又开起了玩笑：“童珍，你看看，不是金光闪闪吗？”老婆也笑了：“还真像五星！”老婆说的五星，是以前看的电影，每次电影开头就五星在闪光，这就代表“八一”制片厂制作，这样的片子，是要打仗的，因此老婆记得很牢。
院外传来脚步声，躺在阶沿边睡觉的小狗就站了起来汪汪两声。王顺和老婆对看了一眼，带着一些迷惑。因为他们是住在半山腰的独立一家人，平时很少有串门的。
“有人吗？”院外一个陌生的口音。
王顺连忙站起来。偶尔有来收山货的人路过，王顺就问老婆：“那只野鸡卖了吧！”老婆说早卖了，这些家伙要少给五元。王顺哦了一声。
然而，来人显然不像是收山货的小贩。穿得周吴郑王的，一看就像电视里的人。
王顺呆立着，很久才喊人家坐。这个时候，王顺还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他家的财神。他金光闪闪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来人也只四十来岁的样子，显得有点疲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看着童珍洗萝卜：“老乡，有开水吗？”
王顺就去倒了一碗开水。家里从来没有茶叶，只喝白开水不像待客的样子，王顺又去院边掐了几叶薄荷草丢在碗里，一股清香就弥漫开来。来人喝了一口，啧啧的有声。就说话了：“老乡，你这里很环保啊！”
王顺就说，山里就这样，很原始。
来人就开始了解王顺家一家的收入情况。王顺就一五一十的说了。来人不相信：“为什么产量这么低？”老婆童珍回答，我们买不起化肥、种子和农药，全是猪粪人粪鸡粪种出来的。
来人眼睛一亮，就端着开水碗站了起来，到处看来看去的，带着一些怀疑。童珍就说。“你看嘛，我们种的萝卜就这样！”来人就看萝卜，还拿在手上掂来掂去的。
来人说：“这样好吗？老乡，你赶快弄点饭我吃，就吃你家的菜和肉！”
王顺不语了，这个时候明显不到吃饭的时间，再说，也弄不出什么。
见王顺犹豫，来人就掏出三百元递到王顺手上：“算我的生活费！”
王顺两口子惊呆了。三百元啊，要卖多少菜，人家不就吃一顿饭吗？两口子对望一眼。王顺才胆怯地要了一百元：“山里没什么好吃的，一百元都要不完！”来人笑笑，收回了二百元。
两口子就忙碌着做饭。儿子去同学家了，要开学才回来，做三个人的饭很简单。但对王顺来说，简单可不能马虎。他捉了一只土鸡，又取了半片腊肉。开始忙活起来。
饭菜很快端上了桌，一盆炖鸡、一盘凉拌萝卜丝、一碗炒胡豆、一腕腊肉炖牛皮菜。来人却吃得红光满面的。这些菜都没有放任何佐料，一律的原味。
来人吃了三碗饭，把至少半斤腊肉都吃完了，才长叹一声：“舒服啊，这才是生活！”
来人一叹息，叹得王顺两口子不知所措：“莫非遇到了傻儿？”
果然，来人做出了更傻的事。他两眼望着王顺：“你们就专门在家种菜和种粮、养猪、养鸡，怎么样？不出去打工了。”这之前，王顺说到儿子上大学，说可能自己春节后准备去打工。
童珍着急地看着王顺，害怕他一时糊涂答应下来，如果光种地就能养好一个大学生，那不是白日梦吗？
来人更着急了：“这样吧，当你们打工算，每年我给你们两万！”
这着实把两口子吓了一跳。两口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来人见两口子不表态，更急了：“两万五，再也不说了！”
王顺反应过来了，连忙表态：“好好！”他明白，人家居然花天价，肯定是有条件的。就问：“你有什么要求吗？”
来人说：“就是以后给我吃的一切都要像你家里现在的一样！”
王顺松了一口气：“没有问题。那要多少呢？”
“多少不说，我一家够吃就可以了！”
“你家多少人？”
“五个。”
来人边说边掏出电话：“小吴，你把车往山上开，半山腰有一户人家，你把我的包拿上。是的，车开不进来，你走过来。”
来人挂了电话。就喝鸡汤了，看得出来，他吃得津津有味。山下有一条公路，是省道，在省道上修了一些机耕道通向住户集中的人家。王顺家在半山腰，独立一户一家，就没有修，因此，从机耕道到他家还要走十分钟的路。
不多久，一个小伙子就提着皮包来了：“杨总，我还以为……”
这个时候，王顺才知道，来人是杨总。杨总接过包，招呼小伙子：“小吴，快吃饭！”小吴就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