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黑色的天空,黑色的云,黑色的海。
香港股市空前大泻,恒生指数直落以百点计算。
杜尼斯从伦敦回来没几天,便宣布太和洋行迁册百慕大。这向全世界表明老牌香港英资杜氏家族,对香港前景已失去信心。
老牌到底是老牌。这个迁册消息如同一声巨雷,把整个香港股市震撼了。恒生指数急泻直下,好像崩裂的堤围,洪水泛滥,不可收拾。
百慕大是靠近北美的一个英属岛群。蔚蓝色的海面上,一百二十个珊瑚岛宛如一串绿明珠,浮云在蓝天上。这个只居住着六万人口的岛屿异常富饶美丽。太和洋行在哈密尔顿落脚。哈密尔顿是个人口三千的小首都。这里享有免税优惠,无疑是避税者的天堂。杜氏之所以龟缩在此小岛上,无非向世人表明心意:唾弃香港。当然,这个唾弃亦是一种较量, 用北京的话说是挣扎的较量。
人们非常清楚,百慕大首先是英属殖民地,而且太和洋行大可以为所欲为。
太和洋行迁册来得突然,引起了世界的轰动。
十八号大宅一样引起了震动。
何大伟感到意外,太和洋行突然来这一手,打信心牌,其力度不小。
孔家元在一阵愕然之后,认为他是打民意牌、信心牌和经济牌,三张牌一块儿打,其目的不言而喻。
孔泰荣身体己完全复元。他清醒地对儿孙说,他杜氏玩的是政治游戏,只不过是公司注册换了个地点,资金、资产、物业都没动嘛!有什么好慌张的?记住,他玩他的,我玩我的。该怎样做你们还是怎样做!最没出息的是自乱阵脚!
老人说得斩钉截铁,铮铮有声,宛如一根钢柱立在地上,巍然不动。
股市的黑浪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太和洋行总裁办公室。
杜尼斯惊喜交加地凝视着荧屏。股市黑浪就像一道跳跃不停的线。
他已经清楚地看到太和洋行的影响力,左右着香港市场的非凡力度。
这是地地道道的太和洋行的魅力。
恒生指数仍在下落。
港元汇率在下跌。
超市门前出现了人龙,市民在抢购粮油、各式各样的罐头。
房地产滑落,楼价大幅下降。
公元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四日,人们抛售港元购入美金,致使港元大幅贬值,一美金兑换十港元。金价暴涨,一片混乱。这是香港有名的黑色星期六,又叫九月黑浪。
市场一片死滞。
伦敦在密切注视着香港市场。唐宁街显然兴奋了。这一下充分反映了香港市民的信心、民意,尤其是英资的经济影响力。事实胜于雄辩。让北京看看这混乱、恐惧、无所适从的骇人局面好了。
太和洋行此举给伦敦捧上了个七彩的光环,灿烂夺目。
首相夫人满脸笑容,步履也见得轻盈矫健了。
“太和这一棒打得好极了!”首相夫人已看见民意、信心、经济三张牌,一下摔给北京去了。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杜尼斯有点喜出望外,唐宁街竟如此重视,给了如此高的评价。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
然而,他又感到有点惊慌,怎样收拾这个局面。这样下去他太和洋行的损失比谁都严重。要是广九仓股像他说的抛售出去,情况就完全两样。唉,太和洋行的流动资金短缺得很呢!
他踌躇满志,但又惊慌失措。他似乎真正感到运筹帷幄的不容易。
股市黑浪还在汹涌澎湃,港元一点一点地下跌,这完全是 超经济的跌落……
伦敦报纸在议论,这是香港人信心崩溃的图像,恢复港人信心唯有大英帝国,云云。
阳光从云缝里洒落下来。
孔希伦突然出现在杜尼斯面前。
“我正想找你呢!”杜尼斯忙上前道。
“你知道我会来见你的。”她眨巴着那双大眼睛,好像在说你别卖乖。
“也许。”
“你的迁册主意是从哪里来的,传令兵?”她问。
“不。迁册是我决定的。这回不是传令,是命令。”他说得认真。
“为什么?”她吃了一惊。这样一件大事,他竟敢自己决定。
“我想试一试太和在香港的影响力!”
“还有呢?”她故作淡然地问。
“我杜尼斯主持的公司不是窝囊废。”他坦率得似个孩子。
“你不想想,这一下害了多少人。”她冷冷地说。
“你怎么样了?”杜尼斯注视着她的脸问。
她莞尔一笑,眯缝着眼睛,说:“谢谢你,我在银行里早已转存美元,吃上这头啖汤了。”她有点喜形于色。因为这一着确实是她自己安排的,很准确。
“哦!”他惊叹了一声。美元与港元汇率由一比五点六升至一比八元,盈利非常可观。
“你的现金不少吧!看你得意的样子。”
“你都清楚的,置和、广九仓殷我全抛了出去,兑现嘛!”她说。要是用这笔款现在再买入,一出一进,获利丰厚。
“有什么打算?”他沉吟了一会儿问。
“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你。美元待到有六十个percent盈利我抛出。”她心中有数,显出一种成熟感。说完微合着嘴唇瞪了他一眼。
他耸了耸肩,说:“走着瞧吧!”
她噗地一下笑出声来说:“中国有句老话:车到山前自有路。你是不是有点自高自大呢?”
“你的意思是……”他惘然地望着她。
“你好得意,是吗?”她样子肃然。
“英国女王在欣赏哩!”
“我看你还是保住自己好了,我的末代大班!”孔希伦揶揄道。
“你这么自信?”他反唇相讥。
“当心点,我会趁低价把你手上的东西收购掉。”她信心十足地说。
“说到做到?”他不相信地问。
“当然。”
“不如我全都双手送过去给你好了。”他说着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着她,亲吻着。
金色的阳光依然顽强地从云缝隙中洒落下来。
这几天,陈维克留在家里审阅海港城建设蓝图。这是一座立在尖沙咀岸边的现代化的极具规模的商业城,融合着东西方美的、淡淡的庭园式的雍容洒脱的独特风格,给人一种焕然一新的美感。这该是陈维克的得意之作了。
然而,这座宏伟富丽的海港城,却被股市黑色的阴影蒙蒙地遮盖住了。
他有点纳闷。才收购了广九仓,却又碰上整个市场的低迷。
妻子沈玲沉默寡言,从不过问丈夫公司的事。她悄悄地端上一杯乌龙茶。
他坐在酸枝椅上望着妻子,说:“杜尼西又玩游戏了。他欲置我于死地!”房地产低谷给他造成很大的威胁。
“你有何打算?”
“我玩得起。”他愤然道。
“此事还得三思而行!”她一直为他容易冲动的脾性担心。只要稍稍冷静,他就变得完美了。
他睨视着她说:“你看呢?”
“这不决定于太和,而是在于北京和伦敦。说到底是决定于伦敦,因为北京的调子理所当然。”她想了想又说,“我看这场游戏最玩不起的该是伦敦。”她明白丈夫是头一次征询她对他的游戏的看法,因为他实在烦恼困惑极了。
“这么说,杜尼西也玩不起的。”他心里盘算着,只要这片黑云停在头上不过两个年头,一俟海港城竣工上市,云开天亮,这是最好不过的了。眼下他担心的是资金被套住,不敢投入。
突然,门铃响了。
进来的是陈子明。他把钥匙忘在律师楼里。
“看你忙成这个样!”妈妈埋怨说。
“妈妈,打官司这一行,人闲心不闲呀!”
陈维克微微一笑说:“我看希伦把公司管得颇好。”他还是希望儿子继承祖业。
“好,我在律师楼坐冷板凳时,一定回家里来。”儿子说了实话。
他爱上律师这一行,没商量。每周他有意回家给爸爸透露点陈蓉的消息。爸爸默然不语,看得出来他是很喜欢听的。陈蓉还是行踪神秘,她在美国用英文名,极少露面。马尔顿说他想来一趟香港。她是否同行,不得而知。不过,陈维克知道她的真实身世之后,倒替她担心了。他父子俩都认为梁松是个亡命之徒,公司破产之后,此人不知去向。当局也拿他不到。这就危险了。此是后话。
“呀,轮不到你坐冷板凳!”父亲笑道。
儿子对他说:“我没想到太和会来这一手,很不简单。也没想到我律师楼生意一枝独秀。移民加拿大、澳洲的人一下子多了,转让房子、汽车和物业的都得找我们。我忙得不亦乐乎。”
“什么人走得多些?”妈妈问。
“高级白领,这回是专业人员移民的多,投资移民的也有。话说回来,那边搵食不容易,不是人人都可以走过去的。”陈子明叹口气说。
“你说,你说。”陈维克很想听下去。
“我有的同学过去了,发现那边求职不易。手上拿三几百万港元,维持不了多少日子。不过,我对草根阶层尤其担心,要是工厂搬迁或者关门,工人生活就受影响了。唉,什么人移民就移走吧!草根阶层可没这闲钱买机票。”陈子明禁不住感叹了起来。
“迁厂?谈何容易。搬到哪里去,泰国、马来西亚、印尼么?人生地不熟。你叫工人放心好了。”陈维克说,“你有什么打算?”
“我?”他愣了一下,才又说,“做律师、做生意数香港最合适,我个人没想过要移民。看妈妈怎样定,我跟着走。”他朝母亲笑了笑。
“都该当爸爸了,还要跟着妈妈!”她知道他是个孝子。
“世上只有妈妈好呀!”陈子明回答。
“子明真会讲话。还是嘴乖点得人疼。”沈玲竟高兴了起来。她察觉出儿子性情上的微妙变化,说话也多了些,也添了点幽默自然。这样,他会博得孔希文的青睐。自从见了孔希文之后,她就喜欢上了。孔希文是她心目中合意的媳妇。
母亲的眼睛很细,儿子近来心情舒畅了许多。他已察觉出孔希文心里有他的位置。两人在心灵上有了沟通,事情很容易想到一块儿上。况且他们的福利工会在草根阶层里威信越来越高,会员一天天地多起来了。他自慰在香港真正为工人办点实事的就是他们这几个人了。他们不热心参与政治,一旦参与事情就见得烦杂了。他禁不住又想及工人们的伤感来了,便说:
“有谁会担心工人移民呢?”
“工人自己担心自己,还有你们的工人福利工会。孩子,少点多愁善感,移民是自己的事。命运的选择搏杀,只有自己救自己!”陈维克感到儿子处事太感情化了。接着他问道:“你见希文没有?”
“她回十八号大宅了,找她有事吗?”陈子明回答。
“我得见见大伟和她们姐妹!”
桌上还放着海港城和蒲蒲花园的设计蓝图,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口洒落在美丽的蓝图上,停留在一根粗粗的蓝红色铅笔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