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的第一个凌晨了。
杜尼西待儿子走后,仰望黑漆的夜空,心情烦乱得很。今夜,他给孔家元打电话,邀请他同孔泰荣过来,同过去老规矩一样,参与杜尼斯的任命。显然孔家元按住电话,询问过孔泰荣后,才婉言推辞了。他再三邀请,都落空了。眼前,他很需要同孔家合作,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当年,他接任太和洋行总裁时,孔泰荣出人意料地到来了。这点他铭记于心。
中国人崇尚和为贵,他以为和还得利益均沾。商界里更多的是口和心不和,一旦你盈我亏时,就难免有心病了。其实和与不和,还是以利益为钓饵的。“反英抗暴”那年,事故来得突然,烽烟处处,市道低迷,人心惶恐,财团们一个个手足无措,纷纷抛售物业地产,股市一片黑沉。杜尼西一时感到惊惶,面对这一回无法可依、无律可循的天下大乱,何去何从?大陆解放,太和洋行在内地的物业,被全盘没收的惨痛,历历在目。唐宁街也一时懵然。他茶饭不思,坐卧不安,忧虑得眼眶电陷落了。太和洋行在香港资产上百个亿啊!这个天下大乱的期限,恰恰是香港人焦虑担忧的焦点。思虑再三,垫着屁股吊颈,还是套现一些上算。大抵可以吸引买客有可能脱手的,不外地处中环黄金地段、靠天星码头的那座物业。他原本拟拆建为一座太和洋行大厦现代标识——三十层高,圆窗眼,白瓷墙,四面玲珑,面山临海,霞光四射,远近都可以望见太和洋行的明亮的眼睛。以此替代现在的太和大厦。然而,不出所料,买家寥寥。谁有这个闲钱往泥坑里掷?后来黄河公司何大伟出手五千万元成交。这个价钱不低。当时,众说纷纭,舆论震惊。也许他自己给吓昏了,连何大伟同孔家元的婿翁关系也没有想及。后来才知道当时亲友上门劝孔家元,人走也来不及还买地产?他充耳不闻,偏偏让何大伟去冒这个风险。说实在的,此时此地,这么巨大的现款交易仍然有人敢承担,杜尼西应该庆幸了。他规定的条件够苛刻的,成交即付款百分之七十,三个月后全部付完。他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孔家元从哪里挪出这笔现金。人们一时也不明白孔氏心里打什么算盘!成交之后,唐宁街透露消息,香港保留现状。然而,杜尼西经此番风雨,已成惊弓之鸟,事事都得未雨绸缪。
老猫烧须。杜尼西这回大跌眼镜,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市道好转,地产一下子升了几个开。何大伟不急不忙,瞄准住升幅高点,公司评估资产应时上市,所购人的太和洋行物业升值几倍,股票面额一元,上市价二元五角,集资数亿元。一夜之间,黄河公司挤上大户行列。使杜尼西痛心疾首的还在于,黄河公司归属于顺泰公司。对比之下,太和洋行好些地段股权低价抛售,损失多少只有自家才说得清楚。何大伟,还是这个何大伟,他趁乱还购入杜氏半山区的别墅,有名的十八号住宅,就是现在的孔家大宅。当年,华人是很少住得上这贵族区的,除了身分种族之外,还有个置业无门的困难。这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及报纸专栏的笑料。杜家从清道光年开始,同中国打交道,经民国解放,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称得上经验老到,炉火纯青。这回却给这一场大陆“文化大革命”余波,碰撞得六神无主,以致惊慌脱手,不胜遗憾之至。痛定思痛,他不能不佩服何大伟的胆识眼光。此人哪来的信息,哪条渠道,哪个后台?况且一向谨慎的孔家元,竟又如此执著独到。这一切都不可以笼统地说是走运碰彩罢了。
从此,在杜尼西的天平上,孔氏的分量不知不觉地加重了。今晚,应该是昨夜,孔家元邀请他参与孔希伦的总裁任命,你来我往,他也婉言推辞。为啥不立何大伟?这就给他杜尼西留下一个机会了。中国有句老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人到暮年,心境不免灰暗了点儿,犹如一级一级地爬到山顶,一览群山小。沧海桑田,世间不外如是。说实话,他同孔家元应该是兄弟一场。小时候,他俩同在拔萃男校就读,同级、同班。香港沦陷,事发突然。杜尼约——杜尼西的父亲,身为太和洋行大班,被禁闭在赤柱集中营。孔泰荣出于忠心主人,背着洋行买办的身分一起被囚禁。他本来可以逃离香港,免受皮肉煎熬。只是为了照料杜尼约才留下的。才十二岁的杜尼西,宛如一只才脱乳的小狗,没一点儿独立生活能力。他跟着孔家元流浪,捡破烂,装机器,搬货物,且还得把脸蛋擦黑!后来,同伦敦家里接上头,孔家元带他逃到了澳门,辗转回到了伦敦。抗战胜利,他从牛津大学毕业后,才回到香港。
回香港不久,杜尼西便接任公司总裁。至于老一辈的恩恩怨怨,他都不记在自己同孔家元身上。说句心里话,父亲对孔泰荣是不够朋友的,为了那半块玉佩,恩将仇报。在他被任命的那日早晨,孔泰荣父子俩不计前嫌,依约来到。这是杜尼约始料不及的。
他上任不久,国民党香港工会发难,制造了“香港大暴动”。一时间,社会大乱,市场萧条。传闻顺泰公司在朝战、越战中,供应中国禁运物资,受制裁没收,资金受损严重。一日早晨,隆泰银行门口有人排队提款,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人山人海,排长龙挤提。孔泰荣一时凑不起巨额现金支付,想来想去,唯有求援于太和洋行。杜尼约很爽快地答应先借予五百万元应付。但人龙不断,有增无减。这笔款当然支付不过来。孔泰荣无计可施,便提出低价让出隆泰银行部分股权,请太和洋行参股云云。杜尼约却坦率地要求,以半块玉佩抵押借款,直至平息风潮为止。孔泰荣气得脸色如土,请求皇家银行支援。皇家银行有责任稳定金融市场,且十分清楚隆泰银行的优良业绩,也了解这次挤提的非经营原因。经商洽便购人隆泰银行百分之二十八股权,并发表声明,保证隆泰银行的现金支付。这样挤提风潮也就平息了。
从此,孔、杜两门也就断绝来往。可遗憾的是杜尼西在这次风潮中,态度暖昧,对孔家元避而不见。虽说公司仍由他父亲操纵,但他对整个风潮内幕应该是清楚的。
也难怪孔泰荣生气。在隆泰银行发难的早上,排队者形形色色,有的待银行开门后仍在外面做动作。吴养当时来了电话,说发难排队的人是黑帮的,要不要他派人来讲口?孔泰荣沉吟了好一回说:“忍下来算了,谢谢你!”
吴养当年是港九抗日大队手枪队的小头目。沦陷时被关进赤柱集中营,同孔泰荣住在一起。其实他是进来策划营救几位英国人的。他为人正直,讲朋友,仗义疏财,集中营内外都有一班兄弟。香港几次反日大事件他都参与,如袭击启德机场,烧毁军火仓库,处决日宪兵汉奸翻译。日寇汉奸一听到养仔的名就惧怕了。解放后吴养随队伍回内地工作。他很反感土改搞的反地方主义,在“依靠大军依靠南下”的口号下,排挤压迫本地干部。他吴养也是出生入死滚出来的,提着脑袋闹抗日。今天胜利了,还受这鸟气!一气之下,便跑回香港。当年共患难的一班兄弟拥护他当大阿哥。他身手好,枪法如神,又多谋机智,没多久地盘摊子当然是相当的了。社会各界听见吴养的名,都给回几分面子。多年来,吴养立门户有经济需要,孔泰荣有求必应,不愧患难之交。
不过,吴养颇鄙视太和洋行英商的为人。他一直密切注视着杜尼约的动静,但他从没过问打探两家的宿怨。当年轰动香港的绑架孔泰荣事件,传媒对其内幕多是揣测,至今真相也未大白于世。吴养从始至终都了如指掌,但他从不外传。
那年,香港出现难民潮,摩星岭、调景岭都成了难民营,社会上乱轰轰的,白米柴炭都凭证供应。随着朝战爆发,经济、难民、市场都捎带活跃了起来。在混乱中孔泰荣被绑票,声言要一百万元赎金,传媒追风,轰动一时。时近一周,孔泰荣音信全无。孔宅闭门谢客,大门深锁。之后,听说是付了赎金。
孔泰荣安全回府。他缄口不言,拒绝接见记者,大概是为了免惹是非。
真相只有吴养清楚。那日,六合帮大头九登门,请吴大哥允诺,绑架孔泰荣,事成后主家付斤头十万元。孔泰荣的赎金乃半块玉佩。吴养听了,点头。嘱其将孔某送来,十万元斤头照数付给。碍于事发在吴养地头,大头九也就不敢多言了。孔泰荣虚惊一场,见了吴养,一听话,心里明白是杜尼约的点子。他愤怒万分,真想开口让吴养把他绑了回来。待冷静下来一想,既然人已平安,况且也同大头九交了个朋友,区区十万元算送给六合会饮茶算了,也就把气忍了下来。至于玉佩之事,吴养也不过问。只是事关重大,后来孔泰荣还是给他说了。此是后话。
虽说孔泰荣以忍为重。但吴养不甘心为朋友忍这口气。他经行会叔伯帮忙,很快了解这回挤提是杜尼约出的斤头。其实,只凭半块玉佩抵押一句话,孔泰荣理该明白事发的来龙去脉。自此,两家恩恩怨怨的难解的结更难解了。
没几天,《华侨时报》有条爆炸新闻,透露隆泰银行挤提同太和洋行有关,后者有雇人发难之种种迹象云云。一时间,社会哗然。因为太和洋行是港岛首屈一指之巨户,其财权物力居香港之冠,手上专利项目囊括全岛,是只惹不起的猛虎。此回居然跳出个武松来,舆论能不沸沸扬扬?杜尼约从未受过如此打击,但又怯于这班亡命之徒,胡作非为,一经爆煲也是不好收拾的。三思之后,私了为上策。吴养有理有节,只要五十万元赔偿了结。这五十万元悉数给了大头九。不要小看这一着,吴养因此在兄弟帮派中名声大振。此后,凡地盘斤头恩怨难解之事,都请养哥来主持和解。
不久,杜尼约不幸中风、半身不遂,回伦敦家里休养去了。听说因受了这“武松打虎”的气才病倒了。此是后话。
杜尼西自父亲瘫痪之后,全权主持太和洋行。他在牛津大学修法律,敏感精明,深谋远虑,善兼容并蓄,待人处事显得颇有度量。自大陆解放之后,他研究过马列主义,也花时间读过《资本论》有关章节。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是门科学,不是浅薄之徒说的胡言,但也决不是本万能圣典。读过之后,他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钱得让大家去赚,大家有份入袋,要做到买卖双方和职员工人三方都有利可图。这样,人们也不会去计较何为剥削,谁剥削谁了。反正公司获利,水涨船高。马克思主义实在是经商办厂的经典。因而,父辈的恩怨由他去吧!他自己的处事原则只不过是,一切都是交易。
然而,太和洋行在中环的物业失手的阴影,在他心头久久没有消去。黄河公司、顺泰公司的崛起,已明显地影响着香港经济对比的力量,华资已进入较量角斗的马场。他之所以把黄河公司放在前面,就是看重何大伟这个对手。是他,在交手的第一个回合就把自己摔倒了。而孔家元道行的高深,在于他处天下大乱之际,慧眼相中何大伟的过人胆识,有为帅之才。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顿时,他心里感到一阵悲凉,五十多岁的人了,也受不起几回摔打了。既然孔家元有退居后面之打算,自己让杜尼斯上来,也不失为比较松动体面的一着。
看来,今晨杜尼西心事重重,忧心忡忡,似乎预感着一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震颤的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