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尼斯给陈子明撒了个谎。其实他并不是不知道有关卖储备用地的事。
自上次挨了孔希伦一个耳光之后,他感到无穷的委屈、气愤。他从来没有被女性这样打过,而且竟出自他心上人的手。回来细想,又觉得孔希伦在理,因为她信了自己的话才亏损掉这几千万元。她愤然地走了,此后连个电话也没有。他觉得没脸面向她问好。忍无可忍,他便回伦敦去了。
父亲对他回来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父亲主动对儿子说,事情来得很突然,来不及告诉他便赶着处理了。股市这玩意儿立竿见影,差这么几分钟成败就见分晓了。他对儿子说了马尔顿来伦敦的经过。做买卖嘛,有利就放。
儿子听了,不以为然地一笑,说:“你以为梁松先生就这样驯服吗?他是只狐狸,不是只绵羊!”
杜尼西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说:“最狡猾的猎人也有失手的时候。”
当他确信父亲同梁松合伙过时,他感到失望了。他无法相信堂堂一个伯爵会做出这种勾当来。他睁着双眼,盯着父亲的蓝眸子,理直气壮地盯着,直至对方借着点火抽烟,才移开了目光。
“你知道吗?孔希伦因为我亏了几千万元!”他质问爸爸。
“她亏得起!”杜尼西平淡地说。
“我可受不起,是我劝她买入的,又是我劝她不要脱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相信你。”
“孩子,我没有使你亏损过一元钱,你明白吗?”杜尼西明白他生气的原因,反而心情平静了下来。
“爸爸,你一点都不为我着想。她恨死我了,恨死了!”
“恨过了也就不恨了。孩子,我们是在做买卖啊!”杜尼西说,“我倒是担心孔家元先生对女儿光火哩!”
“他对女儿没指责过一句话!”儿子说。
杜尼西愣了一下,沉吟着。他满以为此事在他们父女间会引起火种的,当然也恼怒杜尼斯的挑唆,便说:
“你放心,人家亏得起的。做买卖为了赚钱,聪明的商人往往不择手段去达到目的。”
“不择手段将会破坏目的。”儿子说。
“呀,那是中国仁者之言。遗憾得很,世界上那有这些仁者的地位。孩子,你现在该学会不仁之道,那你才会懂得什么是仁了。我在香港有半百年了,同中国人一起相处,他们千百年来都信仰儒道佛,其实这三教早已合流,三教都含有这仁的意思。你想过没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注定要失败,不是别的,恰恰是它摒弃了儒道佛的世俗内核。中国人传统心理承受不起这个摒弃,在经过沉重的压抑洗脑之后,宛如压在地下运行的火,终于又迸发了出来。这个惨败的巅峰在哪里呢?”他故意停顿下来,让儿子去思考一下,吸了一口烟才又说:“红色文化大革命。它要把中国人的传统精神支柱推倒,悲哀的是它又无能为力去代替被推倒的支柱,造成了中国历史空前的空白大悲剧。你看着,这是要耗去几代人才可以弥补回来的。中国的开放意味着什么?这就是我们要同失去精神支柱的一代人打交道。他们就像从囚笼里跑出来似的,他们认为钱就是一切,该轮到我来发财了。此时此地,仁就意味着失败。”
他愕然,呆呆地望着头发斑白、容光焕发的父亲。他这才发觉自己这么弱小,只能听着,却没有丝毫抗辩的力量,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心灵的颤栗。他从未这样逼近地看过自己的父亲。
“你很了解中国,正如你了解自己的英国一样!”儿子说。
“不。”他摇摇头说,“我了解香港,我关心杜氏家族。你得记住,香港人很大一部分,是在这半个世纪从中国大陆逃出来的。今后,你主要是跟中国打交道,明白吗?”他好像一点儿也没察觉儿子话里的揶揄。
“明白,同一群穷得发疯了的中国人打交道!”杜尼斯望着父亲的眼睛说。
桂尼西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好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危险的东西。他开始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块商人的料,为了这一点点亏损便忐忑不安。况且又不是从自己荷包里亏去的。
这时候,杜夫人丽斯从房间里走出来。房门虚掩,父子俩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丽斯文静秀气,不善交际,很多时候都呆在自家花园里,也很少到外面旅游。她同丈夫是同学。在校时,丽斯不算漂亮,也未引起杜尼西的注目。不过,她同英国女王有点亲戚关系,尽管是远房属系,在学校里多少还引人注意。至少她参加过女王的生日宴会。毕业之后,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她在宴会上给杜尼西介绍了一位皇族爵士,后来他同爵士合作得很默契,把太和洋行引上更加兴旺的台阶上去。从此,杜尼西同她往来密切,才发现姑娘的内在魅力,觉得她比所有的姑娘都美丽纯情。不久,他俩结婚了。他们荣幸地收到了英国女王的贺礼。报纸上都刊登了相片。杜尼西不仅仅以杜氏家族的身分同唐宁街相处,而且还多了一层女王亲戚的黄金外壳。显得比祖辈更显赫了。这就不难明白,为什么杜尼西信息灵通,可称得上灵通界的权威了。
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去年出嫁了。女儿搬了出去,家里显得更宁静了。她从不过问丈夫的生意。既然在买卖上他比自己强,不出声比出声好。她读文学,却喜爱绘画,对中国画很有研究,欣赏中国画的空灵意境,那深邃飘渺的大块空白的宇间,无边无际,浮想联翩。因此,她画的油画,独具一格,带着一种飘逸的仙境般的韵味。她给英国女王绘过肖像,栩栩如生,深得女王的赞赏。然而,她却默默地隐身在人群里,宛如雁飞天际,一掠而过。她的画是留给自己看的,除了给丈夫儿子和女儿画过肖像之外,很少见给人描绘过。她是一个英国式的纯情女人。
“你应该去经营电脑,她也一样!”她同情儿子,带着淡淡的忧伤。
“妈妈,真的吗?”
“我的儿子,我还以为你俩一起回来。她好吗?”
“她很想见你。”他不想让妈妈担心,便搪塞说,“她一定会回来看望你的。”
“她答应嫁给你了?”
“怎样说好呢?她会答应的。她知道我太爱她了,我们很合得来。”杜尼斯夸张地说。
“听说这回你弄得她很不愉快!”妈有点担忧。
“她会谅解的。”他瞟了爸爸一眼。
“要是她不谅解呢?”
“那我就默默地去经营电脑了,她会跟着我去。妈,希伦是个真正的电脑天才,可惜她偏又浅尝辄止。”他顿时显得轻松多了。
“对天才者说是浅尝,对常人来说就是深味了,你清楚她心灵里的软件吗?”她相信儿子的眼光。遗憾的是孔希伦在剑桥大学时,也没到舍间来过,一个无拘无束的任性的姑娘。
“妈妈,谢谢你对她的赞赏,她知道了会很高兴的。”他油然地兴奋了起来。妈妈喜欢上孔希伦了,他相信妈妈见了她会加倍喜欢的。
她感到心情宽松了许多。从儿子的兴奋里,她明白事情很快会过去的。对爱情来说,相互的谅解信任很重要。便又问:“你常见她父亲吗?”
他摇摇头,说:“孔先生已不大管事了,什么都交给了女儿,还有何大伟,他是希伦的大姐夫,一个很有能耐的人。”
“哦!”她始料不及孔家元竟会这样超脱,便赞赏说,“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绅士。”
她这个评价不是随口而说。她多少知道点杜、孔两家的恩怨,这些纠缠使她宛如浮沉在香港历史的长河里。她看见一幅色彩斑斓凝重的壁画,使人感到灿烂辉煌,却又凄冷沉重得让人怅惆。
这大抵是近年发生在她同老杜尼约间的事。
杜尼约老了,九十岁,虚弱地瘫在轮椅上,但头脑依然清醒,满头白发还是一样浓密,白内障的混浊眼膜,使他几乎看不见东西了。
每天早晨,女佣给他梳洗之后,用完早餐,便给他读报。天天如是。他早已不管太和洋行的事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知道自己留下的日子已不长,但心里总是感到不很舒畅,好像梗着些什么东西。有时,他跟媳妇谈谈,古今英外说了一通之后,倒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
看见他老人家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媳妇便说:“爸爸,你记性好,我提议,你讲我记,留下本《回忆录》好吗?”
“哦!好,好!”老人高兴了。他知道学文学的丽斯会写得很好的。
老人谈得很坦率真情,断断续续,重重复复。然而,一个历史老人的心态已活灵活现地呈现了出来。
这样,她开始了《回忆录》的工程,对杜、孔两家的恩怨慢慢地清楚了。唉,这是整整五代人的历史延续。该到哪一天才可以结束呢?她听着、记着,很冷静,心里不停地规劝着自己不要卷进去。因此,她对儿子跟孔希伦的相爱,从心里高兴。她喜欢孔希伦,一个中国姑娘。此外,还有个心愿,希望在他俩的手上解开这个难解的结。
杜尼约听了香港英文《早报》报道,吴养居然骂世祖老杜尼斯是海盗,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个吴养是什么东西?”他问。
她茫然地呆着。反问道:“有没有这回事呢?”
“嘿,梳长辫子的中国人驾我们侵略,是从海上来的海盗,你说这对吗?”停了一会儿,又说:“杜尼西懵了,麒麟村吴姓的地是祖业,当年最蛮横不驯的就算这个村子了,怎么说也不可以把人家的土地归了太和。这说不过去呀!吴养有理,但骂人骂得这样刁蛮,就不好了。”他没想到,一百多年前的旧事重新翻出来,在报纸上晒太阳。
接着,老人自言自语,喃喃地说:“今日世界越来越缩小了,当年世界很大,由伦敦到香港坐船要几个月。我们在海上颠颠簸簸去中国做生意,这些长辫子的人不欢迎,硬要把我们赶走,彼此生气便打了起来。长矛不如毛瑟枪,土炮比不上钢炮,木船敌不过铁船。他们打败了,当然要赔偿我们的损失。正如拳击一样,输了当然没赢的赚钱多,这也不懂吗?”他仍然为吴养那句话忿忿不平。
不过,丽斯却有点可怜老人。船运鸦片来卖,这不就是贩毒吗?不去认罪坐牢,还仗势打人家。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历史常常是不讲道理的。英国人最心知肚明。至于探究杜氏是否海盗这个命题,她没这个心思。然而,她讨厌强词夺理,仗势压人。正如老人说的《早报》上的事实在蛮横。不过,她了解丈夫做事从来事出有因,从不白费心机的。《早报》的消息,在伦敦的影响并不好。其实,这里上层人士一向把太和洋行看作是海外集团,并不归入英国本土圈子。大抵太和洋行地位介于本土与属土之间,一旦离开了属土势必被本土所排斥的。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因为她从自己皇室家族中,早已闻及这股不纯的味道。遗憾的是杜氏父子都未意识到这一点。政治这东西好像绘画玩弄油彩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越玩弄名声就越不好。
英国是讲究纯种的国家,纯种马,纯种狗,人也分本土属土。纯种就意味着多少有点保守了。她从贵族的角度看,杜氏家族未及得上纯种的档次。从老人家断断续续的谈话里,大致可以看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