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吴方跟着父亲上山拜了祖先,便匆忙找陈子明去了。他知道自从陈子明外祖父沈老先生去世之后,陈子明逢清明节都要回到沈老先生在调景岭的故居,默默地祭祀。直至天黑了才依依离去。这一天也够陈子明忙的,村人有牵涉官司的事,以及难解的纠纷,都来找他陈述。能帮上忙的他从不推托,且都是义务不计报酬。因此,他在调景岭是个妇孺皆知的人物。有过两回,他出庭替村民控告政府,胜诉了。村人一下子把他说神了,说他是再世包公。同行律师笑他说:“你卖给调景岭了。”也有好心的劝他,别太傻了,这个挂满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民党旗的村子,北京是不喜欢的。他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说:“人嘛!都想活下去的。”他认为争权夺利的事与已无关,重要的还是眼前人们的生活。因此,他同吴方很谈得来,两人都在为谋工人福利当义工。
“那块地的事,我爸又生气了。”吴方叹口气说。
“你爸怎个说的?”他皱眉问。
“还是那句话,要他血流麒麟河!”
他嘻嘻地笑道:“养叔说到做到,杜尼斯应该替他父亲担心!”他很了解吴养的脾气。当年,村边的麒麟河旁村民同英军血战几昼夜,血染麒麟河。
“这有什么?给他一粒铁丸蛋罢了。”吴方若无其事地说。
他长得黝黑墩实,一身功夫,绰号黑猫。那腾跳闪扑,出手飞腿,比猫还敏捷。平日仗义疏财,扶弱济贫,讲义气,深得工人拥戴。因此手下聚集了一班兄弟,肝胆相照。即使是黑道也忌他们几分。前时,警方曾怀疑他们参加了黑社会,几经调查,又拿不到证据。吴方的宗旨是公道两字:警方不公道照反,黑帮公道一样帮。反之亦然。因而,他同黑道一样有来往,不避嫌疑。有人说这只黑猫不白不黑,他给添上个也不红。陈子明说他是只灰猫。他只置之一笑。
“那块地的事急不得呢!”他向吴方谈了个中的复杂,因为太和洋行的律师口气不同寻常,说香港地以港府的地契为准。这就属明知故犯之列了。说不定姓杜的存心这样做呢!什么背景,一时也说不清楚。凭他的经验,凡事牵涉到政治就变得狡诈狠毒了,古今中外皆然。而太和洋行正是香港政治的寒暑表。他们日复一日地操纵着这个小岛,下一个时辰会做出什么事,你也没法知道。
“我明白,事情到了律师手上就变得烦琐了,你除外。”吴方笑了笑说,“我的方法会简单得多哩!”他想起哥哥吴永的话,太和洋行答复此事可以商量。大抵都是这个口径了。
“哎,此事你切莫乱来。”他忙说,“对方戏还未唱,你晓得人家演些什么?”
他知道吴方天生一副侠义心肠,路见不平,两肋插刀。在二十世纪末的香港地已很少见。不过,法治这东西是好,也不是十全十美。日常生活中法律保护邪恶的事屡见不鲜。已是前年的事了,有一个工人工伤断了左臂,厂主偿付了医药费及少许补助之后,便把工人辞退了。叫人一家人怎样生活?后经劳工署出面也未得到合理解决。说是未触犯劳工条例,云云。吴方底下的工会来一个简易之法。过几天,厂主的儿子手臂给人碰撞断了,幸而只是骨折。这一来,厂主对此次工伤当即合情合理地解决了。这事虽说原始简单,但在工人中影响不小。当然,警方接控调查过,但天雁飞过哪留痕迹!说白了点,对付杜氏,黑猫还会有更简单的方法。
“我问你,有多少把握?私了还是上堂?”吴方问。
“我有把握胜诉,但私下还是庭上,这决定在对方。”他手上还握有加尔宁风波的黑材料,对私了是个本钱。不过,他没说出口来。
“由你拿主意好了,土地一块放着无妨,反正他也吃不掉。”吴方明白这官司的事要费时日的。
他俩来到临海边的一条小街上,这是调景岭唯一的商业街。低矮的店铺宛如玩具般在两旁排列着,杂货、士多、衣服样样俱全。茶楼楼面狭小,十数张桌面,圆木凳子。每回来调景岭,有事没事,他俩都上这小茶楼,一盅两件,临海迎风,随随便便,这平民饮食倒很有乐趣。
茶逢知己。他们之间无所不谈。吴方笑他堂堂一个法律博士也缚不住个姑娘,枉读洋书了。他却不以为然答道你以为是猫捉老鼠吗?不易不易。唉,打官司头头是道,逗女人笨头笨脑。人之为人,各有所长。吴方对这位英国博士样样放心,只是为他软瘫在孔二小姐手上忿忿不平。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个猫样,见正经的姑娘常常脸红心跳。不过,他不忙于成家。说来比去,还是独行侠好。独来独往,无所牵挂。拍拍屁股,连家也一起走了。有时性火起,忍不住,便出去找着只野猫,云云雨雨,付钱是了。
他见陈子明这个正经样,便打趣问:“今晚有空吗?跟我泡女去。我带路。”
“不,不,我不是这个味!”他连忙摇头拒绝。
“怕艾滋病?”
“嗯……”
“你定啦!我陪着你呀!”吴方故意逗他,假戏真做,可把他吓毛了,慌忙起身要走。看他这个慌失样,便又说:“律师有个律师样,悉从尊便。”
“我劝你也少来个味,没意思。”他又坐了下来。
“我问你,三级片你看不看?”
“看过,好奇嘛!看过了,人有我有,也就不去看了。”
“对,好奇。这就有点意思了。”吴方仍在逗他说,“我看香港律师比美国律师正派,不叫鸡上床,怪不得在纽约律师是坏蛋的骂人话了。我看英国律师比美国律师坏,混淆黑白,坏说成好,罪恶涂成清白。剑桥会后悔吃了牛扒养出你这个为工人的义工来,专同政府作对。我看你真的没点意思哩!”
他听了禁不住笑了起来:“黑猫,你真的成了只灰猫!白天黑夜都看你不清楚,够道行。智者也。我算服了你!”
“我看智者愚人,见仁见智。”吴方变得正经起来说,“倘若你把卖淫看成一种职业,就像执业律师一样,你卖头脑,我卖肉体。职业只是种爱好,对个人而言,没什么贵贱之分了。总之,你不要害人是了。老实说,律师正如法治一样,有救人的,也有坑人的。当然,你是救人的包公。香港地也没有几个?我劝你,生活得太密实没点好处。放开点,轻松点不好吗?”
“呀,依你说律师不如妓女了!”
“当然,当然,因为她是牺牲了自己的色相换来报酬。这是她自己的色相!”吴方说,“不过,你例外。”
他心底里是憎恨律师的。很简单,任何律师费都不是平民付得起的。他不相信什么法制民主,人嘛,温饱生存最重要。因此,工会应该帮助工人解决眼前福利,以求生存。这不是什么新主张,是早已被人批评过的工人福利工团主义。然而,奇怪得很,他的福利工会会员越来越多,不少工人从左派工会走了过来。要讲家业势力当然是人家坐上席。他没想到,自己同几个兄弟,路见不平,只不过为厂里工人的工资福利出头讲话,竟又滚出个工会来。这里面,陈子明帮了大忙,他熟悉法律,人家讲法律他对付得来。这一点,律师比妓女强些。
陈子明听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倒觉得对方见解新鲜。妓女作为一种职业,内中的原因就复杂了,一门新的社会学,也暴露了现行婚姻制度的反人性的缺憾。律师,这职业怎样?孰好孰环,在于自己的为人。读中学时,他悄悄地看完了外祖父留下的《资治通鉴》,懂得了中国历代统治者的权术,真是见仁见智,无毒不丈夫。沈老先生晚年蛰居调景岭时,确实熟读 这部巨著,对他自身经历过的一切,作过一番冷静的分析研究。因而,到临咽气的一刻,他头脑清清楚楚,告诫女儿切切不要牵涉到政治里去。他同外祖父却又殊途同归,只是把这权术智慧用在法律上,为平民百姓做点好事。古为今用,《资治通鉴》对他执业律师,洞察人情,穿梭官场,实在是太重要了。他自信,似乎在法庭上还没什么可以难倒自己的。只有对孔希文的追求,像一道幻影的山水,把他给迷糊了,不知所措。他一见钟情,姑娘的眼流秋波,嘴现臼齿,举手投足,在他眼里都是那么美,尤其是她生气时的样儿,天真纯情。他明知她不喜欢自己,也不作非分的奢想,只是想见见她,即使是自作多情地见见面,心里就觉得舒服了。这种心安理得的情缘,马尔顿说是怪癖,孔希伦称之痴郎,孔希蒲只置之一笑,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有吴方直言,指责他生活得太密实!是封闭,滞后,抑或是顽固不化?
“密实?”他在问自己。
“你是食古不化,明白吗?”吴方老气横秋地说,“什么是女人,你懂吗?你只懂得一半。还有那一半,今晚我陪你去酒吧泡女,你就一清二楚了,信我!”
“那……”他惘然。
“对孔二小姐,你做得对,以真情待之,天长地久的真情会使这女人感动的。我见的女人比你多。”吴方说话的语气宛如法官的判决一样,由不得你反驳。
当晚,他好像吞了迷魂药跟着吴方入了夜总会。在暗蓝的模糊的灯光下,一个身材窈窕靓丽可人的姑娘,绥缓地挨近他身旁。他羞怯地移向沙发的背后,眼睛却盯着向他贴来的血红的嘴唇,然后又滑落在她那对鼓鼓的乳房上深夜。
妈在等他的门。这是他头一回去夜街。
“这么夜才回来!”妈轻声说。
“我同吴方出去。”
“啊!我担心你有什么事。”妈说完便掩上了房门。
躺在床上,他感到有点疲倦,但仍然兴奋舒畅。他终算懂得了女人的那一半。他拥抱抚摸亲吻过,但没有上床。也许是吴方有意挑选,姑娘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的素养,给他一个惊讶不已。她是个上海妹,大学生,初到香港,举目无亲。她坦率地告诉他,自己别无选择,走这条容易赚钱的路。似乎吴方已在证明他的职业论了。他不明白。她读文学,懂英语,找个职位也不见得很难。也许陪床同律师都是职业吧!然而,他又觉得负上原罪感,好像自己伤害了女性,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补上一些钱。想着想着,他赶紧用被蒙住了头。
空调机的轻微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
翌日,他见着孔希文时倒显得随便潇洒,有点像个男子汉的样子。喑地里却把心里那份原罪感深深埋藏了起来。在女人问题上,他变得自信得多了。因为蒙在他心上的那幅女人的神秘的轻纱给揭了开来。生活常常是这样!
他到九龙图书总馆,翻阅过有关中英土地条例的资料,问题就像广东居民在香港有居住权一样的明白。这些,杜尼西应该比他还清楚。他从图书馆走出来,沿着清静的窝打老道走过去,路旁小山顶上是拔萃书院男校,父亲就是这间贵族学校的毕业生。几十年过去,绿树林里依然宁静地亭立着几座双层楼房,白灰墙壁,风景怡人。再过去好远的路才是拔萃女校,孔希文的妈妈是该校的优秀生。爸爸书桌上那幅三人照片,应该说是在这个小山前照的。然而在那棵树下,只有他们才寻找得出来。岁月流逝,青山依然。爷爷去世了,爸爸也上了年纪,而妈妈却长年自锁在屋里,灯红酒绿的香港对他家一点儿也没红绿过。他竟又依恋地望着这青青的山,白灰的校舍。
他没坐地铁穿过海底隧道回家。
渡海小轮上。他坐在船头的长排座位上。船迎着海风,向中环驶去。有很长时间没坐轮渡了。这海面也越来越见窄了。记得小时候,海面很宽阔,没有这个尖东地段,石砌码头上人们在垂钓,近岸边海里有众多贪吃的泥孟鱼,频频上钩。只要垂下钓饵,它们就奋不顾身地张开嘴去吞。天下竟也有这等天真的上钩者!他讨厌填海,为了那点儿地皮,那点儿钱,把海的美、自然生态的美都破坏殆尽了。
填海,伴随着石屎森林的崛起,这是香港文明的双胞胎。
近日,为了这场地皮官司,他详细地读了香港的历史。从神香集散的避风小渔岛,到开埠,直至今日,他仿佛经历了一百四十余年的悲苦辛酸。历史从来都是强权者的历史。历史的浩劫又常常是繁荣的先兆,而这繁荣灿烂应该说是建立在浩劫上面。这也许就是历史的怪圈吧!近年香港的跃进应该说得惠于大陆的开放。这浩劫在妈妈一家的苦难中可以看见,这繁荣在父亲的隆泰银行蒸蒸日上的业绩里得到体现。
从这历史看,他确实找不出杜氏要吞并吴家祖地的理由。他感到迷惑不解。
他问过杜尼斯,这位年轻总裁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杜尼西仍然是太和洋行的控股主席。不过,他回答得很坦率:“杜尼西先生做事与众不同。”看来杜尼西是有意纠缠进去的,因为此事经济得益微不足道。对此,何大伟的话很透彻:“醉翁之意不在酒。”孔家元对吴养叔说的话,入木三分:“姓杜的不是想要你这块地,他想要整个香港。”对了,这一来事情就复杂得多了。他越想越觉得孔家元的话很有道理,况且太和洋行的律师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见他们认真准备资料。大概是按杜尼西的意见去办。爸爸从来不管儿子的事,这回却破例地提醒他说:“杜尼西背后有一对眼睛!”至此,他只能静待,以不变应万变了。
风起云涌。英文《早报》刊出消息,太和洋行计划出售地处落马洲的储备用地两百万呎。消息突出报道了吴养祖地之争议:太和持港府地契,吴养执清朝地契。记者采访了双方,太和洋行声言在香港理当以港英政府契约为准;吴养奉告,我祖宗居住此地时,姓杜的世祖还是个在海上飘流的海盗。记者接着报道,这宗涉及中英土地契约的纠纷十分微妙,倘若香港到期归还中国,此当别论。如果到期不收回,那港府地契自然有效。问题是港府地契又应以何样法律作准则呢?理所当然是根据《拓展香港新界专条》条约了。因此,有关中英条约仍然有效,云云。
人心不古。舆论反应出奇平淡,人们好像对历史失去了兴趣。务实的香港人重视的是维持现状,只要有钱赚就行了。
他找着中学同学——《早报》的记者杨孚,问他写这篇报道的用意。杨孚说,我给报社打工,英国老总要我报道,稿子由他亲自修改后才排版的。
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这个《条约》有效看似已宣告杜氏的败诉,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在造舆论。陈子明向来善于思考,可这一趟却对杜尼西背后的一双眼睛感到迷惑。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为这一场还未打成的官司,他感到意想不到的疲倦。他历来是个不知道疲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