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是大陆著名的文化学者及作家,除了专业的美学、戏剧论书,他也写中国和其他文明古国的山水、文化,及描写人生、人性诸多面向的书,如《文化苦旅》、《千年一叹》、《霜冷长河》等,都是长销海峡两岸,叫好又叫座的书。
我个人非常欣赏他,感觉上,我将他和苏东坡、林语堂归为同一类,都是心灵清澈得让人见得着鲜美花草,也看得到细碎砂砾;都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真正的文化君子!
在《山居笔记》里,他说苏东坡走过灾难和坎坷之后,终于成熟了:
“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
说得真好!成熟,不关年纪,也非老成世故。每当神仙、老虎、狗又快把天空搅浑时,我心底就会浮上这段精采的文字。
生命能量
有人说:小孩子的笑声,是大地的能量!
佛光山的每一个道场,每年暑假都会举办“儿童夏令营”,其间北、中、南三区各有两天至佛光山大会师。两三千位小朋友同时聚集而来,把平时安静的偌大山区掀得震天价响。
只见到处都是一簇簇穿着红白、黄蓝、橙绿……各种颜色队服的小朋友,一眼望去,佛光山好似突然冒出十多丛会蹦会跳会移动的七彩花圃。花圃所到之处,无论室内室外,都撒下了欢乐(及尖叫)的生命种子,强劲的爆破力,让沉寂一阵子的山上顿时胀满蓬勃的能量。原本暮沉、静默的山中容颜,也一个个绽开温柔、清朗的青春之花。
大地的能量来自各种生命的存在,各种生命又相互给予能量,不是吗?亲人朋友之间的关怀、互动,是维系我们生存与生活的基本能量;小猫小狗等宠物的憨态及对人类的信任,是唤醒我们朴直灵魂的原始能量;鸟啼蝉鸣、蝶飞蜂舞,以及万紫千红、缤纷多姿的花草树木,是妆点我们心灵的美丽能量;书本,是我们吸取古人今人智慧并与之交会的精神能量。
更深一层的宗教信仰,念佛的轻安、打坐的禅悦、法义的领悟,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哑子食蜜”般不可言喻的廓然能量。
但是好比空气阳光,日日与我们共存而不觉它们的存在,物质所蕴含、散发的能量也常被忽视。日本良宽禅师叹不能将皎洁的月色送给前来偷窃的小偷,镇日奔波劳碌的我们,又有多少人时时仰头和月儿照面?
“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世间闲者有几人?
有人问长沙景岑禅师:“如何转得山河国土归自己?”
景岑禅师回答:“何不转自己归山河国土?”
三千大千世界皆在我心,含吞万象,是何等气魄;把自己掷回宇宙长河,又是多么豁达。同样是万物与我为一体,同样是大我、小我的消弭,一吞一吐、一占有一奉献,即见真章!
看来当我们偶把梅花嗅,当我们眼见成色、耳闻成声,粹取天地精华,将一切化成滋养自身的能量时,是否也应将自己提炼成有用的能量?如小孩子一般。
二二○亿年后
曾经看到报纸的一则新闻:“宇宙终期将出现强力的快速扩张,导致银河系与星球为之四分五裂……,好在宇宙毁灭这一天,要等到二二○亿年后。”
标题粗字写着:“宇宙将毁灭!”确实让人触目惊心,但是,一看是二二○亿年后,它马上成了事不干己、过目即忘的废话了!
宇宙形成于约一百五十亿年前,这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对目前存在的人类根本无意义;而距离它毁灭的时间,还须加上七十亿年,有谁会为此忧心呢?
好吧,缩小范围。我们生存所在的地球,不也常见科学家在大声疾呼:由于人类的自私短视,肆意破坏自然生态,已使能源匮乏、臭氧层变薄、地表温度逐渐增加……地球已失去健康和生命力,甚至估算地球的寿命已剩不到十亿年!
但是,又有多少人真正担心?
重量级的人拼政治、拼外交、拼经济,一般平民百姓忙自己、忙一家老小,数十寒暑的岁月已是自顾不暇,疲于奔命,哪有心情管到百年、千年、亿年之后的事?交给以后的人去操心吧!
谁是以后的人?
死刑犯上刑场时,有人昂首不畏:“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虽然再来时不见得仍是汉子,可能是阿猫阿狗,不过至少已具轮回观念,知道有来生。
唐朝圆泽法师坐化前,和好友李源相约十三年后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见。十三年后李源依约前往,看到一位牧童骑在牛背上,鸣笛歌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王阳明有次到金山寺朝拜,觉得寺中景物极为熟悉,走进一间贴了封条的关房,惊见蒲团上端坐着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已圆寂的老和尚。墙上赫然留一首诗:“五十年后王阳明,开门犹是闭门人;精灵闭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
常存之真心、佛性,还不只是“前生今世”,二千五百多年前,怎知我们不是灵山会上或祇桓精舍里,于佛陀座下闻法的的比丘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漫长的辉煌历史里,我们在英雄榜上又现身几回?
所以,怎能说千百年后的事和我们无关?除非有本领截断生死流,否则“经百千劫,常在缠缚”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宇宙、地球全然灰飞烟灭也罢,反正一切归于零,荡然无存,就无所谓附与不附了!
怕的是地球茍延残喘的活着,“皮”已是遍体痈疮,糜烂腐臭,依附它而生存的未来的你我又将如何?
读书心情
阖上《少年小树之歌》,心中饱塞最原始的,从远方呼啸而来的自然之声,我爱不释手的一再随意翻阅。边读着,突然想到自己读书的历程是何等颠倒!
十六、七岁的高中生,常是一面忙着准备联考,一面偷看闲书。当时我看的尽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章回小说,似懂非懂,囫囵吞枣咽下这些古典名著。
出了社会,才“随俗”看了几本琼瑶寻诗作梦的小说。其他,零散的书籍不说,有一阵子迷上武侠小说,而且只钟情金庸所著,他的《鹿鼎记》、《天龙八部》、《神雕侠侣》……,几乎全部看过。也曾买了一整套一百本的世界文学名著,《飘》、《傲慢与偏见》、《基督山恩仇记》等等,都曾是干渴心灵的粮食和寄托。
四十岁之后,开始对人物传记有兴趣。颇耐人寻味的是在台北那几年,莫名其妙竟深深爱上动物文学和自然文学,如杜瑞尔的《希腊三部曲》、劳伦兹的《所罗门王的指环》,及《旷野的声音》、《旷野旅人》等,都是那时阅读的。事后分析,原来身处冰冷的水泥大楼,和现代科技充斥、地窄人稠、事忙心冷的台北,我心中渴望原始、纯朴的感觉,环境不允许,便习惯的往书本里寻觅。
两年前回到山上,神奇的,自然文学不再那么吸引我;我对大自然的“相思病”,突然之间,被山上的花草树木和鸟雀松鼠治愈了!
曾经儿童文学是我的最爱,也曾热中《玉米田的先知》、《别闹了,费曼先生》等科普书籍。前些时候则一得空便走入康熙、雍正、乾隆的历史小说里,最近看完《哈利波特》第五集,正探听哪里可借到《魔戒》……。
为了考试或工作需要而读书,是一种责任、义务,常是身不由己。除此,从阅读的书籍中可看出一个人的个性和人生观,实事求是,重视现实生活者,会选择实用性的书籍,如计算机、语言、财经、管理等;重视身体的,对养生、健康疗法、体内环保、指压、运动等书籍有兴趣;缺乏自信、对自己人生目标不确定,或常须突破瓶颈的则喜欢看励志性的书。
如我偏爱能自由延伸、辽阔无限的文学世界,应是生性疏懒,不务实际者吧!
也是从阅读的书种,才发觉自己中规中矩的外表和言行背后,藏着一颗不愿被规范束缚,极随性又任性的灵魂。跟着心情、感觉读喜欢的书,而心情感觉常是善变,所读的书就五花八门。
离开学校后,不再强迫自己读不喜欢的书,我也相信时空、情境不同,心灵所需亦不同,喂饱它、满足它,似乎没什么不好,如同我们会依心情选择不同的音乐,会依身体需要而本能选择合胃口的食物一般。
想起来放着
唱完国歌,国旗歌响起,宽广的操场上,三千多双眼睛习惯的望向升旗台上的旗杆,等着看“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冉冉上升。但是这一天,国旗却依旧停在旗杆下面,一动也不动,任国旗歌继续播放,在操场回荡……。
第一次担任旗手的小女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的将绳子往下拉,国旗还是不肯上升。在全校师生面前,小女生惶恐羞愧得无以复加,恨不得自己马上消失!
那个小女生就是我!我已忘了当时是如何收场的,应是有位老师冲上来,将旗子重新绑妥固定吧?
这件糗事让我印象深刻,当然,还有其他当众出丑的事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后来我学会了遇到重要事情,先在心底“沙盘演练”一番,台湾话说:“想起来放着”。
记得学校刚毕业,初至高职任教,教了三班国文,并兼任一班导师,很巧的是三班全是清一色的男生,个个块头都比我高大,又大多叛逆桀骜,有的欺生或对年轻老师好奇,尽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有的鬪性难改,天天找人大架。逼得我每天踏入校门前,须将可能发生的状况先预想起来,才不会让心脏承受不了。
再如朝会当主席,前一天晚上先想好:如何主持?讲什么话?办活动,除了各组事先依计划进行,活动前一天,也会将整个流程在心底跑一次。
未雨绸缪,可以减少临时抱佛脚的手忙脚乱。不过,有时过了头,不免落入“杞人忧天”之境,虽不至如杞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但多思多虑总是自讨苦吃,不得清心。
何况人算不如天算,事事岂能尽如自己所思所愿?出人意表的变化球也是不时有之。如记者会开始了,主讲人还没到;印刷厂停电,迫在眉睫的图书无法出来;原本安稳的在台下当听众,却突然被叫上台讲话……。
于是又学习作正反两面的思考,俗话说:“常将有时思无时,常将甜时思苦时”,先作最坏打算,能避免落空时的失望悲哀。
出家之后,逐渐学会放下,懂得随缘任运,不喜欢太多缠缚不清的思绪霸占心头。不过,偶而“想起来放着”的习气仍会现前,当脑袋瓜子又在左思右想的“预习”时,我会笑自己的愚痴而赶紧煞车。
或者干脆冷眼旁观“欣赏”这忽而天堂、忽而地狱,上下窜动的思绪,并告诉它:“好呀,我们等着看会下哪一着棋?”当哪一着棋都用不上,只是空费心思、白忙一场时,我就在一旁得意的偷笑!
年龄
三位老菩萨在路边闲谈着。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光,笑出的皱纹深深浅浅,抹在红润的脸上,犹如秋冬红枫般喜悦圆熟。她们正在揶揄打趣:谁最“少年”?
走过她们身边,我的脚步顿时变轻快了。想起前些日子,一位一年不见的高二女学生,见面时悲伤、老气横秋的叹道:“我觉得自己好老哦!”
可见心境的老少,不见得与年龄成正比;年龄老少、寿命长短也是相对的。听说有一种叫“朝菌”的小虫,朝生暮死,牠的寿命只有一天。据说“彭祖”活了八百岁,比目前世界最高寿的人瑞多了好几倍,应该是所有生命中最长寿的吧?
忉利天(帝释天所居的天界)以世间百年为一日一夜,住在那里的有情众生寿命是一千岁。彭祖和他们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以人类数十年的生命而言,每一阶段又各有不同的景况。依照一般正常程序,十几二十来岁,忙着自己的成长、读书,并不断的和变化中的身体对话、抗衡、妥协;突破三十之后,开始为别人忙,约有二十年的日子,在生儿育女、忙工作、拼事业当中,让生命的精髓一点一滴流逝。
然后,第一根白头发出现;手背、脸颊无预警的冒出一粒粒褐色小点;看书时须将近视眼镜摘下来;爬楼梯会喘大气,哈欠一个接一个,身体的筋骨常处在罢工状态中……。
走到这个阶段,会发觉岁月像跑马拉松似的快速往前冲,在后面追赶的步履,则越行越蹒跚、迟缓。
记得年少时,常向往能早早在十九岁、二十九岁就往生。并非豁达的视死如归,而是懵懂的对生命有着凄美浪漫的悲情。不是美人,却吟哦“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许人间见白头”,希望生命能停格在含苞或最灿烂美丽的一刻,不愿如枯萎的玫瑰花瓣,任干瘪的花瓣一片片脱落。
当然,没如愿在年轻时夭折,就必须面对年迈时的身体疾苦和精神倦怠。
宋朝词人辛弃疾在《永遇乐》词里,慨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纵使叱咤一世,终究随雨打风吹去;曾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帝刘裕,也落得仓皇北顾的萧条下场。每个人到老了,是否会如辛弃疾忧心问道:“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其实,望着热情奔放的生命在起舞时,也不用哀叹自己年华的老去。想一想,自己也曾拥有年轻飞扬的生命,没有人一出生就是老人;只要活着,也没有人不会变老。所以呀,接受并细品当下的生命滋味;错过了,就得等待下一期哦!
青年迎接中年,中年迎接老年,老年人,我们就等着下次重头再来玩吧!
成就与牺牲
“成就某些人,同时也会牺牲某些人。”这好似生命的生存定律与运作模式。
有位朋友自幼家境贫苦,他考上大学那年,弟弟也正好初中毕业,弟弟想到家里好不容易可以有位大学生,便毅然放弃读高中的机会,跑去报考士官学校。朋友半工半读念完大学,在一所明星高中教书,看到弟弟谋职路上走得坎坷,他心中常觉感恩与愧疚,也尽己之力给予协助。
患难见真情,贫穷家庭里兄弟姐妹之间的相互成就与牺牲,显现亲情的珍贵,其中也开采出不少璀璨晶莹、照耀社会的宝石。
有着血缘关系,在血泪交织中,成就的一方,其光彩由感恩及回馈堆砌;牺牲的一方,其奉献亦心甘情愿无怨尤。
但是,走出家庭,情况就不是那么单纯了。学校里,文凭、升学主义挂帅,资质好的是老师成就的对象,资质差些的,少有老师会花心思特别关照、辅导,大都任其自生自灭;要做到“有教无类”已相当困难,何况“观机逗教”呢。
工作职场上成就与牺牲的拉锯,更形诡谲多变与暧昧难堪。有些人孜孜矻矻在公司服务二十几年,平日与人无争,尽心尽力,好像并没得到老板特别的眷顾,付出了青春、体力,可能最终还拿不到退休金……。
是的,能力和工作表现不见得是获得赏识的主要原因。有句话说“东混西混,一帆风顺;苦干实干,撤职查办。”虽有点夸张,但也是病态职场的一种现形吧。
具有真材实料而获得职务升迁、高奖金等大饼,旁人不会讲话,会使自己有被牺牲感觉的不外是:获得殊宠者和老板有私人关系,不是亲戚便是来自人情压力;或者此人阳奉阴违,专以逢迎媚上,让老板窝心来成就自己的前途;或者豪夺强取,把别人的背脊当做踏脚石,一跃而腾飞上去;或以挖别人疮疤,来突显自己的能事……。
如果都不是,只能说他们过去世曾经结好缘,老板觉得投缘,愿意给予提拔、重用。
面对别人的成就、自己的牺牲,而觉得委屈不公平时,又该如何?
能善观因缘,心安自在,当然最好,否则,心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让自己装愚守拙也不错;不是酸葡萄!高处有高处的风险、孤独和空虚,低处可以看得清躲在石缝下的螃蟹,可以看得清绿草和小黄花,也不错。
观得莫观失,牺牲下自有轻松、舒坦、自由的享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