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杭州州学。
州学有教授两人,每朔望讲书,这一日正是讲书的时候。卯时,先在圣人面前敬香,行香之后来到明伦堂听取生员讲书。讲书生员是轮值的,一回由两个或多个生员值讲。生员讲书的题目由教授抽签。在生员讲书的时候,教授上面端坐,生员东西两侧按序站立,要安静守礼。值讲生员要高声讲解,通晓大意,熟知经义。
教授可以在生员讲完后,考诘问难,辨析精微,进一步考察生员学问,给生员进行进一步的讲解。这样生员在讲书的时候既能复习自己已经有的见解,同时还能及时领悟一二,不能领悟的教授进行点拨,这种时候获得的学问可谓记忆深刻。
不过今天讲学的教授却没有像平常那样讲学,而是给学生们讲了个故事。
故太子少保致仕潞国公文彦博逮事四朝,任将相五十年,名闻四夷。元佑年间,文公已经八十多岁,闻诏出山。契丹派遣使者耶律永昌、刘霄来到我朝,当时是苏轼大学士负责招待客人。同使者一起入宫拜见圣上,看见文少保在殿门外,却立改容问:“这是潞公吗?”使者又问文少保的年纪,大家赞叹:“真壮实。”苏大学士回应:“使者就看见他的脸,没听到说话,他处理事务,就是精干的少年也赶不上。他老人家的学问,就是专门名家也比不了。”使者拱手佩服:“真是天下异人。”
年富力强的教授段文昌讲完,才大声道:“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内充外壮,百邪不侵。八十余岁尚能处理国事,可惜天不佑善人,我大宋痛失栋梁,司马温公去后,元祐小盛世就终结了。今日诸生回去写一篇王荆公误国论上来,月末上交。”
段文昌口水四射、慷慨激昂的痛责当朝的衮衮诸公,俨然是天下良心的代表,真的不愧教授二字。下面的生员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清除逆臣再立朝纲,大家正精虫上脑的时候,门外忽然闯进几个人来,当前一人大声呼喝:“有圣训,诸位教授生员静听。”不管是段文昌还是生员都静了下来,段文昌忙离开主位,到下方恭候。
当先的一人正是新来的提举学事司新来的学政使杜思讷,正是段文昌的对头,这二人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乃是同窗之谊,两人又是同年中的进士,又有同年之谊,又都分到杭州,还是同僚之好。不过这二位一个新党,一个旧党,斗得不亦乐乎。新党得势,杜思讷任学政使,旧党得势,段文昌任学政使。
杜思讷手捧公文,来到上面,正对着下面已经排好方阵的生员,大声道:“有圣训,辛未日诏榜示朝堂,诸生听清,牢记在心。”然后高声读道:“朕获承先构,永惟休烈盛美,欲以昭示万世。而顷遭**逞憾,力肆诋排,政事人材,废毁殆尽,思与卿士大夫共承厥志。念今在廷之臣,乃阴怀私恩,显废公议,以奸臣所斥逐为当罪,所变更为得宜,以先帝所建立为不然,所褒擢为非当,借誉馀党,幸复甄收,扇为是非不定之论,欲开善否更用之端。朕察言观事,灼见邪心,欲正典刑,当申儆戒,其或怙终,必罚无赦!”
杜思讷话音一落,生员们已经齐声道:“领圣训。”
杜思讷环顾了一周,待堂上鸦雀无声,才对诸位生员道:“诸位都是未来的栋梁,圣训所讲的事情都要牢记在心,今日本学官奉知府大人所命,考察生员,就出一个题目司马温公误国论,诸生作论一篇,月末缴纳,不得有误。”说完看了段文昌一眼又道:“今上留意新法,段兄慎言,就不要误人子弟了。”
段文昌脸色一变,道:“怎么是误人子弟,新法有错就不许人说么?”杜思讷摆手道:“这个以后再说,诸位生员散了吧,还有十五日,各自努力。此论不比寻常,乃是知府大人亲自拟定的。对各位以后的去就有大关系,莫要小看了。”
看着诸位生员散去,杜思讷才对段文昌道:“段兄,司马温公当日做错了一件事情,他老人家过于书生意气,矫枉过正,开了党争先河。又对人不对事,打击新党不懈余力,只道清除了新党一般人就能万事长安。可新党旧党不提,王荆公搜刮天下,积攒的钱财,被他生生花出个元祐小盛世,如今国库不说国库就说州库,已经空了。他老人家是一命归西了,王荆公拜相前的问题又出现了,这回新党可不会舍了名声背黑锅。就是一句话,新党开始清算旧账了,这回新党只怕萧规曹随,不留余地,段兄还是急流勇退吧。”
段文昌道:“怎么,你也保不住我?”
杜思讷道:“什么新党旧党,正人君子早都他娘的内耗干净了,如今持政的那个不是万年妖狐,还指望再出个背负天下如王荆公那样的君子不成?知府已经拟定了一个名单,杭州的旧党一个也没跑,谁让当时你们动手不留余地,也怪不得人家赶尽杀绝。”
段文昌长叹一声:“这教授不干就不干吧。只是这朝局真的让人失望。”
杜思讷道:“失望什么,荆公敛财,文公稳局,不过一进一退罢了。今上亲政正是奋发的时候,新党当政也是顺应天命。国库就是天命,这国库不满,天命就到不了旧党一边,不过躲避一时罢了,总归不能不用旧党。”两人同时摇头,叹息去了。
高廉前几日正在求田问舍,买田买屋这种事情虽说有牙行,但是大头还是在官府手中。什么礼物也不如白花花的银子合适,什么介绍也不如孔方兄直接有效,这是朱武历练出的经验。有孔方兄开路,在杭州县衙中果然挑到了如意称心的大宅,这宅院本是告老乡官所修,后人宦海漂泊,这才发卖。
刚刚搬进新居,西湖边的一座庄园,甚是合高廉胃口。这几日却是跑船的事情,大运河中的船只可比大威貔貅号小的多。
大威貔貅号根本不能进入大运河狭小的水道。与海上的大风相比,运河上是的都是微风。好在杭州本来就是大运河的起点,不论是买还是搭成别家的船只都没有问题。以后,海上的航线就是福州到明州再到杭州的短线。以福州为中心到世界各国的长线。经营台湾岛,割据一方?从大陆移民过去?似乎也是一条路子。
由航船想到殖民,高廉任凭自家天马行空的想象,这些都是高廉平日里对未来的一些构想,论起殖民,现在开始开发台湾,到南宋灭亡时,至少能留下汉人的衣冠。为什么南宋皇帝不在海南岛上居住,非要在海上建船城,把自家困死呢?那些执政的大臣都是傻子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想到人要喝淡水这回事?文人误国,莫为此甚。
独自一人,在西湖边的酒楼里饮酒,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看湖光山色,是高廉这几天最高兴的事情。正喝的高兴,听得隔壁几个书生正在唉声叹气,一个道:“一个要王荆公误国论,一个要司马温公误国论,这日子可他娘的过不下去了。”
另一个道:“这不是自相矛盾么?打完左脸打右脸,这读书不能读的脸都不要了吧。”
第三位劝道:“别急,不是还有十多天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喝酒,喝酒。”
第一位道:“诸位,咱们读书是为做官,可如今朝局不定,这官当的就不美了,这新党旧党诸位怎么看?”
第二位道:“屁的新党旧党,就是争名夺利而矣。”
第三位道:“这当了官,不站队不行,站错队更不行。原来多好,说王荆公,司马温公误国真没说错。”
第一位道:“说一千道一万,这文章怎么写啊?”
第二位道:“单批王荆公好批,单批司马温公也好写,关键是他娘的要同时写,这就要了亲命了。”
高廉听的有趣,来的隔壁,掀开帘子进去,里面是三个书生。三人倒是一色秀才打扮,看见进来的高廉有些发呆。高廉拱手施礼道:“在下汴京高廉,初到宝地游学,三位学长恕罪,在下方才就在隔壁饮酒,听三位学长说的有趣,故不揣冒昧,前来拜会。敢问三位尊姓大名?”
这三位也站起身来,拱手还礼:“原来是高学弟,在下赵文若”听声音是第一个人,面貌清秀,书卷气十足。“在下沈嘉会”是第二个人,方面大耳,威严十足。“在下崔文简”肥头大耳,福相十足。
高廉问道:“方才在那边听得三位哥哥要做的文章题目有趣,三位哥哥是新党还是旧党?”
赵文若道:“高贤弟,论说起来,我这杭州读书人,既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倒是苏党。”
高廉道:“恕罪,小弟年幼,只是知道新党旧党,却未听过苏党。”
沈嘉会道:“当年苏大学士知杭州,留下偌大遗泽,这杭州士人自居为苏大学士门下,所以自号为苏党。”
崔文简道:“这苏党么,不是新党,也不是旧党。新党上台,打为旧党,旧党上台打为新党。倒是两头受气,不是两面逢源。”
高廉道:“不偏不倚,取乎其中。这苏党倒是恪守中庸之道,照我看,以后不论新党旧党,大家都会变为苏党。”
高廉的话听得三人眼中一亮,赵文若道:“学弟由汴京来,见识必高出我等井底之蛙,还请高学弟给我等好好讲一讲,这苏党为何能兼并新党旧党。”
在天下人看来,天子脚下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总是比旁的地方的人消息灵通许多。况且现在杭州还不是以后的都城,只是风景如画,商贸发达的一处州城罢了。
高廉道:“本朝以唐为鉴,立国后为了防止地方割据,将政权、财权、军权统统收归中央,这个三位学长都知道吧。”
见三人点头,高廉又道:“为了防止武将谋朝篡位,本朝实行文人治国,奉行守内虚外。这个三位学长也没意见,对吧。”
三人依旧点头,这本是士人的常识。
高廉接着说:“为了防止我朝出现王莽,李林甫那样的奸臣,太祖为削弱官员的权力,采用分化事权的方式,实行一职多官。这个也是大家知道的。”
“诸位,这套制度在开国时是好的,终结五代乱局面,百多年来,天下太平,没有出现根据势力,这是太后元祐年间尽废新法的依据。老人家,大多以为自家经验过的,老规矩就是好的,百年无事,以后也能无事。但是这套制度造成的三冗,却越来越大。”
喝了一口酒才接着道:“第一,设官分职尚有定数,自真宗皇帝时起,朝廷关于官员致仕的诏令日见增多,至宋仁宗时,更是三令五申,可见朝堂之上官员过多了。同时朝廷鉴于张元之祸,那厮因为殿试没有被取中,搞出个西夏国来。朝廷痛定思痛,‘恩逮于百官唯恐其不足’,大兴科举、采用恩荫、笼络天下士人,导致官员过多是为‘冗员’”
“燕云不复,辽人南窥。我朝不得不实行‘养兵’之策。兵多将广,要防止武将专权,就必须实行‘更戍法’,使得将不能私兵。兵将不相习,兵士虽多但不精,对外作战时处于不利地位是为‘冗兵’”。
“军队、官员的激增,开销越来越大,岁入不抵岁出,再加上真宗朝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寺观,是为‘冗费’。三者一起,我朝积贫积弱的之局已成。”
“天下看似繁华,但国库空空如也,不得不增加赋税,‘两税’之外,尚有各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此为民乏。国困民乏,加之外战天灾,百姓苦难,怨声不断,揭竿而起众多。”
见三人纷纷点头,高廉道:“这才是变法的由来,变法非由王荆公开始,庆历三年,范仲淹范相国为首的推行庆历新政,可惜历经一年即告失败,并未改变这一严峻形势。我朝神宗皇帝即位,兼并严重,民失其地,兼之富豪隐瞒土地,导致岁入锐减,出现了立国以来少有的国库亏空,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见三人点头,高廉方道:“王荆公也好,司马温公也好,执政以来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就是误国,三位大可以此为眼,着手文章。”
沈嘉会道:“可是王荆公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啊。神宗年间国库充裕,积蓄可供朝廷二十年支出。”
高廉道:“新法导致国富民贫,这于变法的初衷‘去重敛、宽农民、国用可足、民财不匮’是大相径庭。而且新法实行也过于急进,引起了扰民、损民的后果,太后司马温公等人以此为由,尽废新法,此为王荆公之过。”
赵文若道:“如此说来司马温公废弃苛法,岂非有功于国,那得误国。”
高廉道:“司马温公,便如庸医,能见病不能治病。索性不去医治,任病情发展,岂非误国。实则今上即位之初,所谓新党之人已经见到新法弊病,要着手改变。反对新法之人也见到新法便利之处,不在强硬反对。司马温公误国之处就在于书卷之气太重,心中黑白太过分明,反而不能协调阴阳,尽废新法,岂是人臣所为。幸亏早死,族诛亦不为过。”
这话听得三人大惊:“学弟,这话太过了吧?司马温公可是正人君子。”
高廉道:“司马温公以君子为护符,以为自家是君子,所做的就是对的,这才一意孤行,与王荆公何其相像。司马温公之罪,不在尽废新法,在于开启党争。结党者必营私,勾连交接,势力庞大,置天子何地?百官何辜,非此即彼?”
四人正说得高兴,门帘一挑,又进来两个人,赵文若等人一见大惊,忙起身:“见过宗师,见过教授。”
高廉也是一惊,忙跟着站了起来。
进来的这二位面目儒雅,书卷之气甚浓,却是学政使杜思讷,教授段文昌两人。
杜思讷道:“好,好。在门外就听得妙论,段博士,这可是你书院中人。”
段文昌道:“文若,这是何人?”
赵文若道:“宗师,教授,这位高廉高师弟乃是汴京游学而来。”
杜思讷道:“好,都坐下,今日不论尊卑,就听小友高论。”
高廉道:“学生也是一得之愚,能见不能解。”
杜思讷道:“不见问题,怎能解决问题,还请小友畅所欲言。”
赵文若忙叫过酒保,重新换了一席,杜思讷坐了上首,段文昌坐了次席,高廉坐了宾位,赵文若等人相陪。酒过三巡,菜上五味,这才重新接起话题。
高廉道:“庆历新政失败后,积贫积弱的局面仍在向前发展,朝廷内外危机四伏,因而要求改革的呼声在一度沉寂之后,很快又高涨起来。这些事情大人们都经历过罢?”
杜思讷点头道:“我记得嘉佑三年,王荆公进京,作《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中外流传,提出了变法主张,主张全盘改革法度,革除积弊,扭转积贫积弱的局势,建议朝廷改革取士、重视人才,请求立即实现对法度的变革。但没被仁宗采纳。”
高廉道:“仁宗皇帝英明,岂能不知非变法不可,没采纳王荆公建议,只是因为王荆公改革的路数不对,改革取士、岂不是是要另起炉灶,将朝中大半官员放弃不用,这会造成朝纲分裂。今日朝中党争之局,未尝不是王荆公推动新学的后果。”
杜思讷点点头,道:“当日王荆公推动新学,确是不懈余力。波者水之皮为苏大学士所笑。”段文昌道:“苏大学士言滑者水之骨,大为取笑。”高廉道:“只是王荆公晚年消遣罢了”起身道:“王荆公所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乃是一针见血之作,天下无人可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