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生很有励精图治的心。他首先作出表率。每天来得早,走得迟,一日8小时勤勤快快(不过,他也不知该忙点什么)弄得大汗淋漓的。于是,无论男工女工都对他啧有烦言,“生虫(松)赵,图双份薪水?工夫长过命,你这不是累拖累嘛——要我们陪你辛苦?”他们居然把赵松生的名字倒过来念,以示不满。
赵松生也深为自己忽而生了“虫”(松)很感愠恼。但不便发作。一发作,他再往哪去?他以一种很是深切的语气说:“喂!我们大家也一样有手有脚,怎么输给人家投资车间的。资本家只不过多几个臭钱……”
马上有人表示异议:“生虫佬,不为钱?假的!发工资,少你一毛钱,你不跳?哪个跟钱有仇?”
赵松生一听脸红了,呐呐的不知说什么好。
“老跟人家国外比,只比人家怎么技术先进、效率怎么高,不比比人家吃的是什么?我们吃什么?人家烧的是飞机油,我们烧的是重柴油,有得比吗?活该让人家先进。”人们还七嘴八舌的。
“你们嚷什么?光知道讲享受,不讲讲多贡献,也真是……”赵松生火了。
“对不起,生虫佬,现在没这支歌唱了。我们上当还少?你要不计报酬,你一个人好啦,要我们学你呢?没门。”
还差半个小时下班,车间就静悄悄的了。姑娘们忙着打扮,年轻人最振奋的时间到了。只有赵松生独自在把地上被遗落的螺帽、螺丝拾起来……
下班的汽笛一响,车间早就空空如也。赵松生孤零零的从车间出来。入厂以来,只有武斗那阵子,车间才这么空寂。赵松生感到孤独、冷清。可一看那边投资车间里,工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
他在厂道上走着,忽听得“嘎”一声,回头一看,正是那辆红色的小轿车,慢慢的越过他,停住了。从车窗探出一付笑容可掬的面容。“他?”赵松生怔了一下,故意不理。
“赵师傅,下班?顺路的话,请你……”
“不,我喜欢走路。”
“那……那悉听尊便。”
一溜烟,车子开走了。
赵松生心里也真有点懊悔,要是乘乘小车,不用走得浑身臭汗。但一想,“我是个工人,工人阶级。他……哼!”于是,他跨的步子更大了,把手也摆得更宽了,昂昂然。
不一会,是老郝的车子开过,一直开去,路上一道黄尘烟滚。老郝坐在里面目不斜视,踌躇满志的。
看他这神气,赵松生啐了一口,“什么货色——”要是以前,老郝或许还会朝他招手招手,以示他对工人阶级的热爱。可现在,他跟陈财通亲亲热热。“有钱能使电推磨,”赵松生忿忿地暗下结论,这是明摆着的。
赵松生闷着一肚子的气走着,心中很有点时不再来的伤感。“喂!老赵,想踢着一块金呀?”一辆单车慢慢的驶过来。赵松生回头一看,原来是阿波。他觉得不屑置理,尤其看着阿波那付挪揄的神态。赵松生知道他多得了一百块的浮动工资。陈财通说他工夫做得到家,又快又靓。这在赵松生听来是不可思议的。车间谁不知道他是“蛇王波”。干活时,常常钻进船员餐厅睡懒觉。可他替资本家干活这么卖力,可想而知,他的劳动态度很不好,决没有一点社会主义觉悟。赵松生打心里就看不惯这样的人。
阿波是从来不跟赵松生打招呼的,这次是存心要气气他。赵松生在投资车间和他同干一样活,赵松生被扣了钱,而阿波却多得了100元,这是破天荒的事。阿波已经憋了这么多年,他是有意要抖给赵松生看看。
阿波在赵松生旁边慢慢蹬着车,老盯着赵松生,挖苦地笑着,鼻子不断哼着……这很使赵松生受不了。“你走!你走!我不要你陪。”
“谁陪你啦?你又不是大姑娘。好笑,我走我的,你走你的。这路又不是你专用的,你走得,我也走得。”阿波做着鬼脸,厚着脸皮笑着说。
赵松生被他闹得很是尴尬,他便大步地走,把胸挺起来,昂着头,对阿波不屑一顾。
跟了一回,阿波觉得没意思,咭笑两声,把车蹬得飞快,一溜烟不见了。赵松生觉得今天是做人最窝囊的一天,连阿波出奇的懒虫也敢嘲笑他。是呀!明明白白的摆着,他千的活竟落后于阿波,他有点后悔,早该听陈财通的,用他的激光校准仪。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冷落。他寂寞的独自走着,也是前所未有的。要在以前,肯定有一帮人,大家说说笑笑地走,话题多种多样,但都离不了夸口自己如何如何的出色。可是,今天……
太阳渐渐的西沉,赵松生忽觉得今天这条路长了许多,怎么还未走完?他不由得抬头看看,牛山的草木在暮霭中,由紫而灰,渐渐地朦胧了。
天已经黑了,满是星斗,显得那么深邃。本来,这个季节,应当是“听取蛙声一片”。就在他当“工人纠察队”那年,他在厂门口值夜班,睁着警惕的眼睛,四处的蛙鸣此起彼落,“哇哇哇”一阵一阵,站在门岗的小木屋里,真有点怕。
可现在小木屋没有了,连蛙声也没有了。因为挖泥船把珠江底的泥沙都掏了上来,把农田都填了,说是要挖船坞,盖车间,船厂还要扩大。这厂已经够大了,还要扩大?
“你在愣什么?”赵松生的老婆阿好问道。
“噢,看看,看看景。”
“景?这景日日对着,还看不够?”
“……”
“我看你这几天,有点混混沌沌的。还是个男人。哼!”
“早去睡啦,别在这里噪耳。”赵松生很有丈夫气概地命令阿好。
赵松生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何。“老郝,去他妈的!”他心里暗暗地骂。
“变了!世道变了,什么都在变!要看得开些……”赵松生喃喃地自语,告诫着自己。
宿舍区灯光辉煌。前面那幢是单身汉的宿舍,先前是不胜其扰。他也当过单身汉,那种无法无天的自在生活,他领略过。那时尽管他回到厂里是一个正气凛然的“工人纠察队”队员。一回宿舍,便摔扑克斗大,谁输了,得用木夹子夹耳朵,夹下巴,再戴上个铁水桶。这滋味虽难受,但很够刺激,很快乐。
而现在,那幢楼,静静的。窗户里,可看见年青人都在学习。听说以后年青人想长工资都得考试。不像以前,工龄一够就该加钱。这办法可以,赵松生表示赞许。不过,他现在四十好几了,临老学吹打,反正已经有70多元的工资,这辈子也就这么个程度了。
夜里,他久久不能入睡,迷迷蒙蒙的睡着了,但脑海里像开了黑白电视机,尽是一片灰暗,……
陈财通当了大老板,工人都做牛做马的,大家罢工了。他觉得很是义愤填膺,走在队伍前面。回头一看,就是当年-的工人纠察队,他们冲进陈财通的别墅,把他拖了出来,挂上黑牌,写的是“新生资产阶级”。工人们把这么一大串的阶级敌人,都押去游街。忽而,老郝带着一帮警察来了,警棍横飞,赵松生觉得挨了一棍,他惊吓一声,猛地醒来,一身冷汗。身旁的阿好给他吓醒了,她拭拭惺忪的睡眼,嘟嘟噜噜的抱怨:“黐线!吓死人罗!”一转侧,又睡着了。赵松生眼睁睁的望着黑洞洞的屋子,心有余悸……
“哎,起来!起来!”赵松生迷迷糊糊的觉得屁股辣辣的有点痛,知道是老婆在叫他起床,肯定平白无故挨了一巴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觉醒来,红红的太阳已经伏在窗口上了。他觉得有点昏沉,挺挺身,张大口叹了个呵欠,长长的,把手伸得直直的,一个好大懒腰,整张床也吱吱有声。望着窗外的太阳,新的一天又将开始,又像昨天那样?赵松生心里又闪过一下莫以名状的念头……
“对,跟老郝谈谈,问问他,投资车间的那套是不是搞试点?我可不能再这么半死不活的了。有什么新的章程,都用上来吧!不过,要我听陈财通的使唤,我死也不干!”
厂道上,阳光灿烂。赵松生发现厂里喜气洋洋的,插了不少彩旗。就像那时候有了“最新指示”似的。码头上还摆了长长的桌子,铺上洁白的桌布。几个工人在忙碌着,挂横幅的,架扩音喇叭的……赵松生过去一凑热闹,心里很是酸楚。原来是合资车间造的第一艘船下水了。而他们车间的那一艘,还只有一个骨架子,机器还在车间里打地气。赵松生脸上觉得很烧,他怕有人会问他,“哎,老赵,你们的那一艘呢?”
赵松生赶紧从人群中挤出来,尽量找人少的地方走。
“赵师傅!”
赵松生猛一抬头,正想应,但一看是陈财通,他不睬了。很勉强的点点头,匆匆地要走。
“赵师傅,赵师傅……”陈财通赶上来,陪着笑。
赵松生只好停了步,冷冷地问:
“什么事?”
“上次扣了你的钱,很对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挖苦我!”赵松生有点愠恼了。
“不不……我是向你解释一下,现代化的企业管理,就是这么样的啦!即使是爸爸,也无情可讲。……”
赵松生没有答理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不过眼光温和了许多。赵松生昂起头,顾自大步地朝老车间走去,他觉得今天的晨光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