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睁开双眼,房里已变了个模样,恍惚之时他听到有人说话,但身子似被定住半点动弹不得,人明明醒着却睁不开眼,痛也叫不出声,这般折磨甚比十八层地狱,有过之而无不及,睁眼见到雕梁画栋,反而以为这才是梦。卿卿呢?他像被这两个字眼牵住蓦然弹起,眼前一片朦胧,耳中又是阵嗡鸣,扶额缓神却是片混沌。
“卿卿!”萧墨叫着,声音磨过嗓子化成气声消失在唇角,他费力挪动两腿想要下床,脚刚着地,整个人就像沉铊重重砸向金玉砖。
“哥!”
卿卿推门而入,看到这幕连忙冲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顶住他,整个人都快被他结实的身板压倒在地。青洛上前,伸手一拎一放,轻而易举地将萧墨拉回竹榻。萧墨头晕目眩,好似有道惊雷在脑子里炸开,他双目紧闭吃力地喘几口气,缓过神后渐渐看清眼前的那张焦急小脸。
“哥,好些没?还难受吗?”卿卿伸手擦去他额上汗珠,又赶忙端上一杯温水喂他喝,眼角余光正瞥见竹榻上的天蚕全都发黑变僵,死了一席。青洛上前一步欲替他把脉,萧墨突然伸手挡住,手腕一转猛地扣住他的腕处命门,眼底阴冷厉色如刀似剑,此时,他仍像杀人利器,一触即发。
“是我救了你,你应该对我客气些。”青洛笑着道,另一手不忘拿起扇子轻扇两下,萧墨没有松手,就像结冰的河将他冻在手心。卿卿见状连忙半跪在榻边,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哥,他是我找来的神医,是来帮我们的。”
轻柔细语如微风拂过,手上暖意慢慢渗入心底,萧墨松开了手,好似冰化柔缓至极,他轻抓住那只柔荑小心裹入掌心,浅笑依旧温柔可亲。卿卿的心也似化开了,她含泪噗哧笑出了声,一遍遍地轻声道:“哥,我们没事了,没事了……。”
青洛站在两人旁侧,低头看下腕上的触目指印,颇为无奈地摇头叹惜,趁兄妹俩不注意之际,他突然抬手飞出几根银针刺入萧墨命穴,萧墨躲闪不及,只觉得身上一痛,力气像被抽去一下子软倒在竹榻上。
“啊!哥!”卿卿惊叫,随后又转头瞪向青洛严声质问:“你这是干什么?”
“他戾气太重,若不化解终会害人害已,我只是暂时封住他的穴道,好让他潜心修养。”青洛轻摇折扇,动静之间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卿卿听后不由蹙起眉头,她不懂青洛所指的“戾气”是何意,她只知道哥哥是个好人,是她唯一的亲人。若说他曾经做过坏事,也是被萧家逼的。可这番语重心长的话让她隐隐有些不安,她轻握住哥哥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哥,你好好歇息,我在这儿守着。方才神医已收我为徒,他不会害我们的。”
师父?何时多了位师父?萧墨神志恍惚,心中满是疑惑,他紧握住掌心中的小手想要多撑一会儿,但浓浓倦意袭卷而来,转眼就将他吞噬。见哥哥平安入睡,卿卿深吐口气,撑了一天一夜疲惫趁虚而入,她忍不住哈欠连连却舍不得睡下。
“我何时成你师父了?”青洛笑问。
“我只是想让哥哥放心。”说罢,卿卿突然起身跪地,青洛低头凝望,异色的瞳隐约黯然。
“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在此我先叩上三磕,不过我仍有一事相求,望神医能帮我圆这个谎,哥哥回去后我也好安心。”说着,卿卿恭敬叩首,献上三磕。
青洛颔首莞尔,手中折扇轻摇。“可以。”话落,他将折扇往她面上一拂,扇风中有股淡淡的草药香,闻着只觉心旷神怡,卿卿忽然撑不住睡意,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萧墨再次醒来,睁眼才发觉人已回百花深处,先前恍然如梦,他缓下神后急急起身,不料被只玉手抱了个满怀。一股玫瑰香气悄然而来,耳边轻泣似无声,他心里清楚,然而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卿卿呢?”
春娘微怔,一双柔荑缓缓从他肩上移下,浅笑牵强却是凄婉动人,她自掩泪痕,从袖中拿出封书信递给他,萧墨急忙拆开细阅,眼前竟然模糊一片,叠影重重。
“我看不清,你念来我听。”他又将书信塞回春娘怀中,春娘接过轻展,定神细细看了番,信上所书极其简单,可她看了许久。
“是件好事,青洛收卿卿为徒了,她暂且留在那儿学医,过段日子会回来的。她还让你好好休养,不必挂念。”
“青洛?”萧墨脑中依稀晃过一道残影,可一点也想不起那人模样,只记得是个穿银袍的男子。
“青洛是谁?卿卿在哪儿学医?”他费力问道,似乎是硬撑着身子。春娘微蹙修眉,略有所思。
“青洛是此处神医,人称不老仙,但是没人知道他住哪儿,能找到他,想必卿卿也是费了番功夫,如今青洛肯收她为徒是别人求不得美事,你应该高兴才对。”
“卿卿怎么知道有神医?是你说的?”萧墨又问,看起来仍像往常平静无绪。春娘深知他的脾性,不由抿起红唇,手伸过去却不敢轻易触碰。
“我不想让你去死,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卿卿不会有事,你别担心……。”
春娘越说越轻,好似耗尽气力,或是掩不了心底怯意,话落,便是很长一段沉寂,她不语,萧墨也不语。
“墨郎,其实……。”春娘低声轻唤,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背,萧墨冷冷避开,转过头凝视案上烛火继续沉默,自始至终没朝她看一眼,也不会知道她眼中的哀怜。春娘很知趣,她收回哀色,拾起心碎,随手拉整身上锦绣华服从他的榻上下来。
“你好好歇息,明早儿想吃什么,我替你弄。”
萧墨不语。
“煮粥吧,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说罢,春娘扬眉浅笑,灭了案上烛灯悄悄退出门外。
天微亮,一缕晨曦透过窗格洒落床头,卿卿被这金光扰了眼,不由伸手遮住眉处。“春露,快把帘子打上。”她迷迷糊糊轻声而道,话音刚落帘子就被拉上了,没了那缕扰人清梦的光亮她顿时舒心畅快,懒洋洋地翻个身继续酣睡,可脑子里总是浮出几个朦胧光景。今天哥哥应该回来了;等会儿要去夫人哪儿;初荷为何不来叫早?她想着,思绪零碎。半梦半醒间,似乎有只手落到她肩头,卿卿一抖睡意全无,连忙拉住丝被弹起身,定神一看眼前立着的人不是萧瑞也不是哥哥。
“该醒了,你已睡了两天。”青洛说道,旁边两仕女已端来玉盆铜镜,似要给她梳妆。卿卿一脸茫然,魂还飘在萧府许久未归,梦实在太真,里面一砖一瓦触手可及,她又回到那座牢笼,变成被人把玩的金丝雀对月吟歌。哥哥不在那儿,寻遍四处都找不到他的身影,现在睁眼醒来突然想起他在这里,不禁如释重负,无比欣慰,心头不安也随之消散。
“我哥呢?”她问。
“我已经派人送他回去了,你先起来,有些事我们待会儿再说。”青洛的语气听来有些不悦,说罢他就退出门外,两位白衣仕女杵在两侧,就像两尊石雕盯得卿卿很不舒服,她起身穿上鞋,然后拿过仕女手中捧的衣袍换上,这袍子与青洛身上的很像:蚕丝制的内衬,银丝打的滚边,袍上暗绣祥云仙鹤,凑在光下才能看得真切,看来青洛喜欢素净,就和他这人一样。
换上衣袍,洗漱完毕,仕女就替她绾上圆髻,然后拿起白玉钗插上,接着便带她去见青洛。青洛仍在那处凉亭中逗鱼,一身月牙白长袍飘逸洒脱,似不融于世俗的干净,瞧她过来,他目光微顿,手中的饵也慢投半拍。卿卿并未察觉,凝眉低头过了石拱桥,身后裙摆逶迤似水,潭中红鲤像闻到什么争相跟在她身后游曳生姿。
“神医。”卿卿走到青洛面前垂首施礼,青洛突然将手中拆扇抵上她下颚,拧起眉左看右瞧。“你脸上有疤。”
“啪”的一下,卿卿毫不客气打掉他的扇子怒目而视。青洛折扇一展,扬眉笑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想看下你脸上的疤能不能去。”
“没事,顶在脸上挺好看的。”卿卿勾下唇角,看来并不在意。青洛不语,拂袖坐上亭中石凳拿起盘中香梨咬了两口,他似乎对梨情有独钟,除此之外卿卿没见他吃过别它东西。
“你哥回去之后找了金爷,说是要找我,不过老金口风紧得很半字没说,没想到你哥出手打伤聚华楼里的两名护卫,还差点砸了招牌,你说这让我如何是好?”青洛无奈皱眉,手上扇子有意无意敲起石案,叩叩叩的声音扰得卿卿心慌,她想哥哥定是为了找她才会闯入聚华楼,谁料会起这么大的波澜。
越想越是有些愧疚,她无颜以对,拱手施一大礼,道:“神医有所不知,我和哥哥从小相依为命,吃尽苦头,原来他只是老实的庄稼娃子,后来是为了替我治病才入了萧家,之后我们分别了十年,这十年来我不知道哥哥在做什么,好不容易苦尽甘来能够重逢,却没想到萧家只是利用我们让哥哥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利用完之后竟然想杀人灭口,我们千方百计才从那鬼门中逃出来,千辛万苦只为在这世上找个栖身之所,如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哪天他若是凭空不见我当然会着急,同样,如果哪天我没消息他也难安。我哥并不是故意打扰金爷或对您有所图谋,他只想确认我平安无事,毕竟我答应神医在先,愿意以命换命,不过在这之前,请您容我与哥哥再见上一面,我会和他好好说清楚,他会明白的。”
话落,卿卿垂下眼眸,淡淡忧伤凝于眉头,无悲无泣的一番话倒更令人动容,青洛略有所思,人似僵在凳上,一直轻摇的折扇也不动了,他出神许久,过了半晌蓦然收起折扇往手心重重一敲。
“好,我成全你。”
卿卿听后不免暗松口气笑逐颜开,脸颊上的疤似乎也不见了。没料青洛随后又开口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卿卿的心又被提起,忙问:“什么条件?”
“你今年多大了?”
她凝神片刻,略有不情愿地说:“十五。”
“十五啊……我还以为你才十三四岁……。”青洛摸摸鼻子又挠挠下巴,接着掐指细算,两眼翻来翻去像在打如意盘算。“好吧,就这样吧。”说完,他将折扇收起插入腰封,随后摆弄下衣袖正身坐直。“想必你哥回去已经和人说我收你为徒之事,我青洛也算正人君子,俗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也不想被人当作是出尔反而,如今我手下药人太多,徒弟倒是没有。见你本性不坏,而且重情重义,我就免为其难收你为徒,但是若你一个月内没有长进,你就当从来没我这个师父,我也会把你制成药人,再在你额头上刻个‘笨’字,以警后人,明白了吗?”
卿卿哑然,看模样就是不明白。青洛迅速地腰封中抽出折扇,再往她脑门上一敲。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就拜我为师吧。笨徒儿,还不给为师奉茶?”
话落,立在旁侧仕女端来香茗,卿卿眨巴着眼看了半晌始终不敢接过。青洛拧起眉,从仕女手中夺过茶盏塞到卿卿手里,然后又从卿卿手中郑重其事地接过仰头喝下拜师茶。
“好了,从今起你便是我徒儿,我会教你医术,教你为人。千万要记得医可救人,也可害人,医者父母心,心不净人就不净,别丢为师脸面。”
青洛说完,卿卿这才有所反应,这风云变幻到最后竟然是难得的重生机会,她几乎被这天上馅饼砸昏头脑,来不及高兴大笑,她忙跪地磕首,口中直道:“多谢神医!多谢神医给我们兄妹再生为人的机会,我定会洗心革面,苦习医术,不负您所托!”
“笨徒,还不改口叫师父。”青洛又随手往她脑门一敲,她不禁哎呀一声,伸手摸摸额头笑得无邪。
“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