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太子,回到后院的这一路上,周夫子都一脸肃然,仿佛是在把一件很难以下咽的伤神之事,恶狠狠压到心底。其间的痛楚,恐也不是旁人可以度量。这才走了两步路,他的身子竟然已经微微有些摆荡之意。车楹连忙上前扶稳他,关切地询问道:“阁主,你今天是怎么了,感觉你魂不守舍的,我这就去请宋大夫过来给你看一看。”
“无妨。”周夫子轻声说道。
“阁主,我见太子走出去的时候,脸上似有难解之疑惑,感觉还闷闷不乐的。”车楹不解地道,“莫不是阁主与他说了什么,令他不甚畅快。”
周夫子只手撑开折扇,摇了摇,笑着说:“那倒是没有,我只不过让他去做一些现下只有他能做到的事情罢了。”
车楹听了之后,莫名摆首,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有太子才能做到的事?车楹不懂。”
周夫子问道:“车楹,关于这个太子,你怎么看?”
车楹回答:“阁主,在下乃一习武之人,心思不慎细腻,观人也不能如您一般入微。依我看,这太子倒也还有些礼数教养。至少这一次,感觉是真心有求于您,那言辞上是颇重礼贤之道的。只不知,不可知其人本质如何。”
周夫子回头看着车楹,拿扇子轻轻拍打一下他的肩头,笑言:“车楹,我看你观察人时,倒的确非常细致。这个太子有些意思,谁都不找,却偏偏来找我。这世上,绝无没来由的不请自来呀。”说完,随即幽幽地道:“既然如此,我也要开始动了。车楹,请张师傅备一架马车,随我去一趟羽朱宫外的西城别院..”
东都,管山监狱。
“二位大人,小的已经把这狱中所有的犯人全都带出来了,请您逐一查看。”这位狱卒管事颤颤巍巍地说道,他不知道今日命里犯了什么冲,不仅大理寺少卿段肖宾和刑部尚书赵立两位朝廷正三品大官亲临,竟然连平生都未曾亲眼见过的皇太子凤伽驰也驾临到这个不值一提的小小监狱里。这里并无看押的朝廷钦犯,也无特别重要的人物存在,由此,他便实在不能理解这些大人物们所来的目的。他的身边,有一整排衣着褴褛的人犯在卫卒的严密看护下站为齐齐一列,这些已经是这个小监狱里所能拥有的全部的犯人了,算上狱卒,也才不到三十人。“二位大人,这狱中的人犯可一个都不曾丢过啊。小人每天都亲自查点他们的人头,看得可紧了。不知两位大人究竟要查什么?”
赵立段喝道:“住嘴!多管闲事,一边儿站着去。”狱卒管事吓得不再敢言语。赵立和段肖宾走了一圈,将这些个人犯从上到下,从左往右挨个查看了一遍,也未有言语。两人在地牢之中兜了一圈,便走出去回禀太子。
“你们可都严格盘查过了吗?”太子厉声问。
“下官和段少卿都仔仔细细地查探过了,这个狱中,的确未有私藏朝廷重犯的情况。”在说道“重犯”二字的时候,他忽然非常不自然地加重了语调。继而,大理寺少卿段肖宾也附和道:“确实如此。大理寺专司国中重案大案的审查,倘若哪个监狱私藏重犯,我定能一眼识破,”段肖宾说到“私藏”时,语气亦是非常之重。
太子转了转眼珠,说道:“段少卿说得在理,私藏朝中重犯,可是死罪,更何况是与本案有关联的人!父皇虽命我亲查此案,然而也知晓王本不善于此,于是派二位大人不辞辛劳,远赴东都助我,真真是让本王有如神助啊。二位都是我朝之中查案纠犯的高人,洞察力强、思维缜密,加之多年断案,经验颇丰,在二位的助益之下,这才不到一天,我们便已经锁定了嫌犯,极可能就是某一个藏身监狱之中的朝中重犯。”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太子故意提高了嗓音。
“确如太子所言。为了印证我们的判断,今日一早,我们便把这东都之中几乎全部的大小监狱都清查了一遍,连羽朱宫、上行宫、节度使府、国公府等等这些皇亲国戚居所中的私家狱所,也都挨个彻查了过来。接下来,便只有一家了。”赵立大声地说着,“那便是,东都十万统兵大奖,杨牟利大将军府。”
“对,这大将军府的监狱是何等样貌,本王倒是要亲自去探他一探。”太子说着,忽而又一皱眉,若有所思地说:“不对啊,这大将军府,当不可能私藏朝中重犯吧。”
“殿下再辛苦一趟便知,请!”赵立说着,请太子登上坐轿。在掀帘的一瞬,太子忽然微微侧了一下脑袋,目光投向屋顶位置,某一个屋檐之后,似乎有一团黑影,迅捷地躲避了去。之后,他淡淡一笑,暗自小声念叨:“本是西山人,偶坐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医者仁心阔。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若到水穷山尽时,只管周阁坐。坊间的赞词说得极是,他真是世间少有的俊才啊。出发吧,去杨牟利府!”
羽朱宫外,西城别院。
一架马车沿着干燥的青石板路面,缓缓行至一栋颇见规模的华贵院落之前。在轿旁骑马的车楹掀开布帘,压低声音问道:“阁主,他不在这里啊。”
周夫子摇着扇子,回道:“此地是南诏接待外国使节的专门别院,门口常年都有众多的兵卒卫士把守..我早该想到,他当然不可在此与我相见..这老家伙,又会在哪里呢?”周夫子用扇子顶住额头,思许一阵子,说道:“车楹,继续前行,去十里外的长亭。”
马车自西门出城,又沿着官道直直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前方不远处是一座秀美的青山,山脚之下,回环着一葱浅浅的溪水,溪水一畔的一棵古旧大树上,拴着一匹健硕骏马。长亭之中,仅有一人在此等候。他个子较矮,肤色极黑,胡须拉渣,相貌极为丑陋。看见周夫子到了,那人把身披的斗篷一罩,遮住脸颊,迎了出来。
“南诏,已经两年未有雨水路过了吧,这盘龙江,都干涸成溪了,你瞧瞧,我那宝马都喝不饱水,你让我明日一早怎么回去啊?”
周夫子下了马车,向男子行了一礼,男子躬身回礼。“大人请。”周夫子示意男子走向长亭,令车楹在路边等候,自己也跟了上去。两人坐在长亭之中,喝茶对饮。
“鲜于大人,这一次,当真有劳了。”周夫子面前的,正是大唐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
鲜于仲通摆摆手说:“你不必这么客套,这一趟之于老夫倒是无妨,权当看看你这个老友。”隔了一阵子,他喟叹道:“只是,你一旦踏出了这一步,可就真的收不回来了。你现在,后悔吗?”
周夫子沉默了一阵子,温和而坚毅地说:“多年来,令侄女一直在我身边,为我调换体中之蛊,周某人才得以苟活至今时。大人可谓救我两回,周某平生无以为报。只是,对于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来说,他的心里,时常会有一些来自地狱的烦忧,而这些苦,我不想让整个国家的人来与我一同承担。因此,我必须这么做。”
鲜于仲通长叹一声,说道:“我这一次来之前,也是考虑有多。因为,我一旦进了这东都的大门,说了那些你让我说的话,做了那些你让我比的动作,我便知道,从此以后,你便回不到以往的安生日子了。我这么想着,多少还有一些愧疚之意,早知当初..”
“早知当初大人如果带上一百余人的马队来,不把“奉旨”故意说成“受命”,不在下马车之时故意左顾右盼,也不故意走那条途径杨牟利将军府的道路,那么,彭辉,也就还是彭辉而已。”周夫子说。
鲜于仲通笑了笑,问道:“他,真的是..”
“是的。”周夫子说,轻轻一叹,望向溪水边渐渐干枯的草丛。
“既然如此,老夫明白了。那你就去做吧。熙儿在你身边,还望你好生代老夫照管。”
周夫子手握折扇,靠在胸前,弯腰道:“虽说更多时候是她在照看我,不过大人放心,只要周某在,定会照料好宋熙儿。”周夫子没有左手,因此拱手言谢这个动作,他只能这样来表达。
周夫子示意车楹跑将过来,把随身携带的一只布伞交给鲜于仲通。说道:“鲜大人请收下,这是一把布伞,你我不散。”他看看湛蓝而无一朵云彩的天空,说道:“自太祖皇帝西去,南诏已经两年没下过一场雨了。也该来一场暴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