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顺夷水而下的时日里,务相一直精心照护着盐奉池。
因着神力尽失,盐奉池只能终日卧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务相遵守自己的承诺,只与盐奉池同乘一船,盐奉池的饭食药材,都由务相一应承担。
仓实原本想以照料盐奉池为名,与务相同乘一船,但被务相婉拒了。
“临出发时,我便承诺奉池,离开之时我与她同乘一船,只有我俩。还望仓实姑娘体谅。”
“可廪君一人照料廪后,着实是一件劳心劳神的事情,若没有个替换的人手,廪君您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只因廪后为巴人操碎了心,日夜不停地照料巴族父老,又耗尽神力倾心相救。仓实没有旁的意思,只想以自己的卑贱之身连同微薄之力,照料廪后身体,愿她早日恢复。”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先时已经答应了奉池,这船里不会再有第三人。而且,仓实姑娘你为了解巴人之毒,也失了太多心血,你还是跟随其他人一道乘船,也好将养身体。虽说你承天帝一脉血统,但终究也是血肉之身。如你所言,照料病人本身就是一件劳心劳力之事,况且你自己有伤在身。我还是希望仓实姑娘能早日休养好,以免将来于心不安。我想,奉池她也是这样想的。”
仓实没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说再多的话都没有用。务相连五彩织霞长裙的媚惑都能抵挡,足见他心志之坚。她只是施了一礼,然后离开了雕花土船。
经过了这些时日,仓实已经能将自己的心思掩饰得很好了。
船行了些时日,终于到达到了盐阳。
而经过这些时日的休养与务相的精心照料,盐奉池的神力已经恢复了七成,并且可以下地走路了。
船靠岸后,盐奉池伸手遥指一座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孤山,告诉务相:“那座山名唤镇山,你须得告诉族人,千万别登上那座山。盐阳地方广大,鱼盐所产丰饶,可供我们生息繁衍。只那一座山,是千万不能踏足其间的禁区。”
务相还没来得及回应,盐奉池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恼人的表情:“你看我这记性,受了些伤便连这个也忘记了。那座山周围被设下了禁制,凡人看着就在眼前,但是永远也走不到那里。不消说凡人,就是一般的神,如果没有镇山神君的允许,也是不能踏足的。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务相只是很深情地搂住盐奉池的腰身,看着她,微笑着说:“不,一点儿也不多余。”
正从另一只土船登岸的仓实,眼神落在务相与盐奉池这处,只觉得分外刺眼。
无端地,仓实就想起了丹耳,想知道他的情况。想来也是她自己将自己推入这步田地,像丹耳那样只对仓实一人专情的男子她不要,鬼使神差地就将自己的一颗心一厢情愿地遗落在了务相身上,而且再也收不回去了。也许当初的确应该选择丹耳,即便对他没有更多的感情了,至少还能得到他的爱,和一个天下女子皆心驰神往的王子嫔之位。
想到丹耳,仓实感到有些疑惑:凭着石离的骑兵,应该很快就能赶到渡口,即使在渡口没能拦截他们,凭着朱苗的船只,一天之内追上他们应该不成问题,但自巴人登上土船之后,身后却再没有了骑兵。那么问题来了:在石离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仓实想不出来,也不想再想。既然已经追随务相的脚步来到了此地,那么,自己就该在此地做些文章。
巴人登上河岸之后,选择就地在岸边的河滩上用树枝、鸟羽、皮毛之类的物什搭起了简易的帐篷。
务相与盐奉池也亲手搭起了一处帐篷。
“务相,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动用神力做一件事情。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盐奉池调皮地说,天真如孩童。
“我的廪后,当然妙不可言。”务相笑着说。
傍晚时,巴族自发地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庆祝两件事情:一,他们终于摆脱了朱苗国的控制,找到了自己的土地;二,他们的廪君有了廪后。
务相没有想到,盐奉池更没有想到。
当新选出的大长老将一顶象征着廪后的花冠用双手郑重地捧到务相的面前时,盐奉池的眼里露出惊喜的神色。
因着当日策划离开朱苗,因此婚礼仓促得不像话,仅有的美好时光便是那洞房春宵。思及此,盐奉池的脸上微微泛红,宴会的火光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她的窘态。
务相和盐奉池被众人簇拥着来到人群围成的圆圈的中心。在火堆前,盐奉池遵照凡人的习俗,双膝及地跪在务相的面前。
“我愿终生侍奉巴族之廪君,履行廪后之责,为廪君诞下后嗣,延续廪君血脉,襄助廪君治理巴族,及至而后之巴国,愿与廪君一道,带领合族上下,共享巴国之盛世繁华。”
女子出嫁后,本是男子的所属,廪后也不例外,只不过因着嫁与的是一族之首领,是地位更高的所属罢了,本质上也与其他已嫁的女子没有什么区别。盐奉池即便身为神姬,当她嫁给了一个凡人,当然事事应该依照凡人的规矩生事。务相是她的夫君,便也是她的主人,主人当然是不需要向自己的所属物下跪的。
盐奉池不在乎,她爱务相,这就够了。为了务相,她愿意舍弃自己的神族身份,自甘纡尊降贵,甚至成为务相的所属。那些山林水泽神姬,即便再爱一个凡人男子,总不愿自降身份成为附庸,而是要求男子“嫁”给自己。有的男子愿意,有的不愿。如遇后者,神姬一般都会挥泪斩情丝,即使有了肌肤之亲,她们也能很快调整好心态,转身投入下一个情郎的怀抱。
但盐奉池不愿这样。她知道务相命格高贵,终不是池中之物,她不愿阻挡了他的前程。为此,她甘愿投入凡尘俗世,成为一个凡人的妻子,哪怕这个男子会成为她的主人,哪怕终这个男子一生,她只能像现在这样,在众人面前须得仰望他,她也心甘情愿。
盐奉池知道,当着众人的面,务相是不可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她并不在乎。
但是,务相的动作出乎众人预料,也让盐奉池感动不已。当他将那顶象征着廪后之位的花冠郑重地戴在了盐奉池的头上之后,竟然也双膝及地,跪下了。
这一跪,惊晃了众人的眼睛。
盐奉池不解地看着务相。众人也都不解地看着廪君。
务相说:“奉池天生神女,本应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今番却毅然走进十丈红尘,下嫁于我,助我复国。我务相怎可妄称神主!我与奉池,本是一体,你中有我,不分主仆!廪后于廪君,从此脱离所属,而与廪君平起平坐。”
务相的话刚说完,有那么片刻的寂静,连一片羽毛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盐奉池慌了,担心务相哪句话泽,解了忌讳,连忙想解释。
但人群却恰好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比先前廪君为廪后戴上花冠更加热烈。
仓实没有参加这一盛会,她将自己隐藏在深沉的黑夜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更替起伏,没有人会猜到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事实上,也没有人注意到她此时的缺席。人们只顾着眼前的欢乐。
只有仓实自己心里清楚,此自己的内心是个什么样。人群有多欢乐,她的心就有多痛苦,多愤怒。
爱情是个微妙的东西,从来就不以先来后到为逻辑。只要两人有缘,中间就是隔着整个世界都没关系;若是两人没有缘分,就是面对面,也就形同陌路。
仓实先于盐奉池见到务相,她怎么都不甘心,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成为走进他心里的那个人。
可她终究是忘了,有多少巴族女子先于她遇见务相,她们都没有成为他心尖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