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宜行。
未过正卯,皇后便已穿戴妥当,长乐倾云髻上的赤金累丝紫晶目卧凤钗衔了两颗宝润艳泽的紫珍珠,一大一小,叠合成葫芦状穿金而垂,极浅的碧色蝉翼缎抹胸开得好大一株“菱花晓翠”,刺于丁香锦纱齐腰襦裙的捻金飞凤,在娇柔淡雅中增添几许轻灵的高贵。
预备驾行暠轩门的空当,正遇晴妃,琴良媛,皊良媛,迎才人过来问安,皇后便与她们同行,并打量着她们的衣妆:蔷薇蓝疏袖宽襟暗云缎曳地裙虽冷艳高雅,依掩不了晴妃颓尔凄怨的神情,琴良媛一如昔往,不论衣容妆束,还是仪态气度,都是合规守分,恬淡安谧,迎才人因己身阶低微,很明事地选穿一件品竹色碎花罗裙,谦卑而又亲切可爱,四人中唯皊良媛的妆扮最精致姣美,如意垂柳髻斜抱一支鎏银海棠软翡翠簪花,垂肩的柳发,箍束一穗血珀坠,紫牙乌珥珰和紫翠玉璎珞珠小如米,点饰薰染沉香的洋粉色縠纱玉裙。
落撵时,四人拥随皇后步前,皇后对皊良媛说道:“皊妹妹原本生的俏媚,这一打扮,活脱脱的仙子下凡。”
皊良媛被皇后夸得意气扬扬,眉喜目笑地谦恭回话:“嫔妾不过是俗姿而已,娘娘雍容闲雅,华贵端庄,非嫔妾能以仰望。”
皇后温婉一笑,言道:“‘女为悦己者容’,咱们梳妆打扮,还不是为博龙颜一笑,让皇上高兴。”
皊良媛紧忙奉迎:“娘娘说的是,讨皇上欢心是嫔妾等的本分事。”
步至暠轩门,宣贵嫔携众嫔妃列位,向皇后行礼告安,皇后领受后再次叮嘱一番宣贵嫔诸项宫务,命她仔细打理。
“皇上驾到——”
彼时,贺星异和沈致秋乘马而下,各立左右拜请皇上出撵,皇上一手执扇一手负后,俯望跪候的妃娥笑言。
“砖地硬糙,诸卿都起来吧。”
皇上一面说,一面伸手扶起皇后,众嫔妃见此遂随之跟起,皇上对皇后悦然说道:“今遭行宫新筑,也不知翠微宫变成了何样,这番住往可教星异做导,带我等领略。”
贺星异一身水蓝薄蟒箭袖长袍风流俊逸,秋水般的明眸含情善睐,顾盼神飞,薄美的唇齿常浮起淡淡的笑意,教人捉摸不透,挺拔的英姿飒爽如风,略略吹动被深宫沉抑的芳心。
皇后心中的忧惧,是不可能展显于容,只是合乎礼节地向贺星异道了一声“劳烦”,贺星异亦是合礼颔之,他不经意加深的笑意,让皇后心生恐防。
皇上刚要下旨离宫,突闻见从隔墙外传来的宛转歌喉。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戏文吟唱的凄怨哀婉动人心肠,皇上驻步聆听,叹赏不绝,皇后并众嫔妃却惊异错愕——隔墙吟歌者,分明是尚在禁足的绚良媛。
贺星异转眸负手,一副看好戏的劲势,而沈致秋只是默默静立一旁,视若无睹。
曲罢人来,绚良媛淡妆素裳,轻曼纤弱。“嫔妾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瞟望皇上,见皇上龙颜甚喜,皇上问道:“绚良媛不是还在禁中,怎会来到这里?”
绚良媛怯声怯气回道:“回禀皇上,嫔妾终日闭门思过,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失赎罪,愧悔无地,可是臣妾太过念恋皇上,如若皇上仍在皇宫还罢,偏要遵祖制离宫避暑,地远思重,嫔妾实在熬不下去才冒死前来,歌咏一曲请见皇上。”
皇上未发言辞,皊良媛倒气冲冲骂道:“贱人!若大**谁不念恋皇上!?哪里轮到你这罪人来——”
“放肆!”皇上勃然大怒,“来人,将皊良媛押回她的凝露宫,禁足半年。”
“皇上怒罪!嫔妾不是有意的!”皊良媛吓得惊惶懊恨,瘫跪磕地,磕乱了发髻,磕碎了簪花。
凭她如何求饶,皇上未予分毫理睬,皊良媛只好转身向皇后哭求,皇后俯视皊良媛的残妆泪涌,漠然不语。
待皊良媛教宫婢拖走,皇后方对其冷冷一言:“皊良媛,往后管好你的嘴。”
皊良媛受罚,妃例差了一额,皇上直接点绚良媛随驾,嫔妃们纵有怨怒,也不敢袒露。
约行五六天,才到往翠微宫,皇后沐浴后回至凤栖殿,斜身倚着妆台,怔怔观觑着妆镜。
“求夙,还在生朕的气?”
熟悉的掌温又覆在两肩,皇后注望镜中那个潇洒不羁的男人,强颜莞尔。
“皇上贵为天子,臣妾怎敢生皇上的气?”
皇上唇角轻扬,慰姁说道:“你这话说的心口不一,难道就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荧荧明镜映出凤眸里的慌乱惊恐,未等皇后言出“皇上”两字,皇上温柔地捂住她的朱樱。
“朕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骗朕,朕的求夙也不会骗朕。”
皇后心头一暖,含蓄在凤眸的甘甜泪波夺眶而出,她紧紧握住覆在唇上的手掌,闭眸垂泪。
“你晓得朕是最怕你哭的,”皇上半跪于地,抚拭玉颜的泪痕,“绚良媛的事确是朕做的过分,没有顾瞻到你作为六宫之长的威德,朕定当绳愆纠谬,下不为例,你就当朕任性一回,饶恕不计罢。”
自先祖铁骑将军起,武仁王家就是忠君护国的典范,可如今,“忠君护国”的皮面之下,竟是为保固荣华的种种算计,皇后面对心爱的男子,这个被诸方势力玩弄的君王,怎不黯然愧恨?
皇后强迫自己依如以往地作戏,款款回言道:“臣妾若是真计较,就不会安排绚妹妹住到千结馆那样好的地方。”
“你这醋吃的好贤惠。”皇上牵握皇后的玉手,含笑凝睇凤眸,“等随星异游赏过七弦台,朕带你去一个比千结馆更好的地方。”
“皇上说的可是问天螺轩?”
“正是,问天螺轩建在神龙山最高的黄须峰上,筑如螺蛳,叠连而起,宫人护卫都守在螺轩的底舍,任如何肆意,他们也是难以听到,想当年,父皇和五皇叔常在那里把酒酣饮,畅叙兄弟之情。”
皇后蹙眉沉思:贺昙天的生母,是问天螺轩的沽酒宫人。
“皇上,娘娘请看,这便是新筑的七弦台。”
星斗满天,贺星异登阶引路,走上七弦台,皇上扶挈皇后跟上,晴妃,琴良媛,绚良媛,迎才人依序尾随。
七弦台筑为八棱,四周多植松柏,台身宽阔高平,各处棱角皆立有桐木柱,八柱相连架起中空的梓木檐顶,若有琴艺高超之人在此抚琴,那便是绕梁不息,余韵袅袅。
“冷冷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与贺星异对目而笑,皇上携皇后共坐说道:“七弦琴初有五弦,内合五行,外合五音,后因周文王囚于羑里时,为思念其子伯邑考而加一文弦;武王伐纣,为鼓舞士气,又加一武弦,从此琴有七弦,再无古调。”
皇后抚膝危坐,顾一遭端衣垂眸的琴良媛,巧笑倩兮:“皇上此言差矣,五弦古调再古,也是经人思做而来,今人虽不知古调,难道就不能思做复古?唐明皇编著的《霓裳羽衣》曾在乱唐失传,后被南唐昭惠周后拾得残谱,补善余音以琵琶奏之,这支仙曲才得以留世,皇上信不信在这席上,有人能舍置文武,用五弦抚奏?”
皇上听罢,龙颜惑然:“席上竟有这样儿的能人?朕为何不晓得?”
皇后抚过被细风吹散耳鬓,嫣然回道:“皇上哪儿会不晓得?皇上莫非忘记,您为何要给臣妾的表妹赐号为‘琴’。”
皇上想起前事,困惑渐消,言道:“琴良媛对琴艺的精熟,居然可达到复现古调的境界,实在是难得。传朕口谕,把那张灵机玉壶搬来,予琴良媛抚奏。”
执事宫人急忙禀说:“回禀皇上,管琴宫人在调弦时,不小心把灵机玉壶的七弦扯剩成三根,使得瑶琴无法弹弄,那名宫人正为罪失,在忏礼斋受惩。”
皇上皱眉不悦:“真是扫兴,不能闻灵机玉壶这‘仙琴’之音。来人,将那个罪奴拖外杖毙,换拿落霞孤雁。”
待宫人将落霞孤雁放在七弦台中央并卸去文武两弦,琴良媛借着灯火星光,轻捻指腹,慢拔丝弦,一曲《梅花引》芬芳乍来。
琴声初落,如碧山玉涧的汩汩清溪,在朦胧夜雾中细细淌游,最终游寻到一抹净心明目的皎白月影,之后音弦兀然,穿入茫茫云海直冲寒霄,掀涌出凉骨凌霜,随着凌霜入霄洗却心尘,梅蕾乘风绽放,于天地间弥起淡淡幽香。
众人正心旷神怡时,突有一个宫人急急禀报:“启禀皇上,沈驸马非要近前见圣,凭奴才等如何劝拦,驸马爷就是不听。”
皇上闭目抚额,生起满腔怒火无奈说道:“沈致秋未免太过分,朕一而再地忍让,他却愈发得寸进尺,真以为有太后和皇姐作护,朕就不能杀他?”
皇上说这话的时候,皇后用余光瞥见了晴妃那隐忍不可觉的忐忑。
贺星异抬膝支臂,斜倚在木柱,慵懒言道:“皇上莫要动气,不如让沈驸马进来,看看这位忠君爱国的栋梁之才要说些什么。”
皇上采纳贺星异的谏言,命人传沈致秋近前。一盏茶的工夫,沈致秋依是尘霜不染,穿着一件淡青色绫纱长衫,颔首临台。
厮见后,皇上冷冷问道:“沈卿家,你究竟要奏表何事?非得搅朕败兴不可?”
沈致秋作礼诚言:“臣方才闻知皇上因一张古琴的缘故,欲杖杀一名已担受罪失的宫人,皇上贵为天子,不应因自身好恶,不顾及章律法度而任施刑责,《大学》有云:‘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为君者不可以妄行不慎,否则将成为天下之僇。”
“朕成不成天下之僇,用不着沈卿家来评说。”皇上以白目视之,不耐烦说道,“灵机玉壶被称为琴中仙子,能奏响天簌之音,管琴罪奴将七弦调弄成三弦,毁害了琴中仙子,断尽了天簌之音,将俗世里唯少的清高凐灭,这等罪过,堪比亵渎神明,岂是他草芥之命可偿的?”
沈致秋的眉目隐隐现出冰冷的不屑,他深作一礼,奏言道:“儒道第一为为修身,欲修身必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如为所谓的清高风雅之类欲念蒙蔽,就不能端视天下,正修自心。琴中仙子,天簌之音,不过是人们织造出的锦绣风流,而锦绣风流,又不过是繁华一梦,不足为道。”
贺星异心中暗想:原来沈致秋不是迂腐那般简单,他还挺有识断。
皇上蔑然讽笑:“既然爱卿认为琴中仙子与天簌之音不足为道,那么朕和星异世子,还有皇后诸妃,听赏什么足堪为道?”
“正心修身,独善兼济,方可有美景入目,佳音伴耳。”
皇上不以为然,下谕道:“这席上只有爱卿的修为最高,可否让朕等俗人,听爱卿抚奏一曲佳音美乐?”
沈致秋谦恭回言:“臣少时受先师传教,琴技略通一二,不敢于驾前媸显。”
“无妨,想你师从不倒学士,琴棋书画也应精通,爱卿就不要过谦。”
皇上如此谕命,沈致秋只得遵从,皇上忽又问道:“朕的琴良媛能用五弦抚奏,爱卿能用几弦?”
待让请琴良媛回席,沈致秋撩裾跪坐,将落霞孤雁的四弦捻断。
“一弦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