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群说:“现在,你已是威震冀东的游击队长了。游击战的战略战术你用得很好,有了不少经验,立了不少功。战争真是锻炼人啊!我们党的干部就是这样从战争中学会战争的。这回你去阜平党校学习,好好学吧!学了回来跟同志们一起大干一番,要叫日本鬼子战栗不安,日夜惊慌,彻底失败。”节振国点头,说:“我一定不辜负同志们的勉励,如果说我们工人特务大队能将游击战在敌人的残酷扫荡中坚持下来了,那只是因为有党的领导,那只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人民之中,就像泥土存在于大地上,敌人想肃清我们,那是办不到。有大地就有泥土!有人民就有我们抗日游击队!”他因为陈群的当面赞扬,反而引起了不少感触,说,“从我来说,我这游击队长,干的是不够好的!想起牺牲了的同志们,我觉得难过。要是我干得好一些,也许牺牲的人也会少一些。现在,要跟同志们暂时分手了。同志们给送点‘礼’吧!我的缺点,领导和同志们多提提,以后好改正。”他说得诚恳、坦率,脸上放着光彩。
胡志发笑了,说:“今天是水酒送别,不是开你的批评会。怎么检讨开了?俗话说:山有髙峰,水有激流。我给你这个同志下个评语吧:你是勇敢坚决、机智灵活,一个好样儿的游击队长!”
陈群赞同地点头说:“老节本是位矿工,会武术,但没打过仗。短短一年多,就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这么一个出名的游击队长,可不简单,应当向你学习。起初我曾听人说,你太勇敢。勇敢是好事,不勇敢怎么打仗?但人说你太勇敢恐怕是指的你有时有点儿冒失。比如打下五岭据点消灭关东平,你喊话时我就替你捏着把汗。那样太容易出事儿。喊话对,但不是像你那么喊,那样很容易被敌人撂倒。我们不能怕死,但要防止无谓的牺牲。尤其是一个指挥员,个人的勇敢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他还应当善于组织指挥,灵活巧妙地运用游击战术。”
节振国豪爽地笑了,说:“我完全接受这个批评。我一见敌人就眼红!死,有时就不放在心上了。这点,纪振生同志最了解。”
陈群笑着声明:“我说的不算批评!”
纪振生点头说:“这样的事,我见得可多了!节振国同志一见鬼子就奋不顾身,叫人担心。可是看到他勇敢,我们都佩服。工人特务大队的战士们跟着他打鬼子,谁也不孬种,就有这么个原因。”
胡志发风趣地说:“说实话,这是优点还是缺点,我分不清!老节,因为你太勇敢,所以这么提。要是个怕死的人,就不这么向他提了。”
大家这么敞开心胸地谈着,只见周文彬盘腿坐在炕上,烟袋衔在嘴里,却把他的木盒枪套搁在腿上,低头俯下近视眼用支铅笔头在一张纸上画些什么。一边画,一边还朝对面的节振国看看。
陈群猜到了,说:“老周在给老节画像了!”
纪振生探头一看,果然画的是节振国的像,嚷起来了,说:“画得真像!”胡志发笑笑,也伸头看,说:“你们怕不知道吧?老周会画着呢!他给人画像,很像。但这点本事不常用。今天水酒送别,手痒了。准是要画了送给老节做个纪念吧?”
周文彬把画好的节振国的肖像递给节振国,笑着说:“原本爱画人像,但怕画的人像落到敌人手里泄了密。敌人宪兵队总是想搞到我们同志的照片,想知道我们长的是什么模样。我就只好不画了。今天,确是有点髙兴,给老节画一幅,送你做个纪念吧!但不知是否将你的英雄气概画出来了?”
节振国接过画像来一看,像上的自己,在笑,开朗、乐观而且机警,似在向往着一个美好的明天。他不禁笑着说:“老周!给写上两句勉励的话吧!”周文彬脑子里忽然闪过赵各庄上胡志发住处胡同口石牌上的那首《咏煤炭》的诗来了。
他拿铅笔在节振国的肖像画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这首诗:
咏煤炭
凿开混池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弈原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最后,又在一角写下了日期。他想署个名,但考虑到保密,就不写了。
节振国接过画像,细细读了一遍周文彬题的诗,心潮澎湃,十分珍贵地叠起放进兜里。
外边,仍在下蒙蒙细雨,蛛丝般的细雨无声地飘落下来,四周十分宁静。
胡志发抽着烟,团团烟雾在他面前停滞不散。他忽然对陈群说:“老陈,下次回来要是方便,最好给我们捎个矿石收音机来。以前,林子华同志有个矿石收音机,多多少少从那里边能听到些新的消息。自打关师傅在金针峪出事后,少了那玩意儿,耳目就闭塞多了。”
陈群刚点头,周文彬听到了,说:“这东西既不贵,也不难搞。下次我给你捎一个来,我会摆弄安装,只要买到矿石和耳机、铜丝就成。有一个是有些用处。”
节振国听胡志发提到矿石收音机,头脑里不禁又想到了关清风……那瓶水酒还剩一小截放在炕桌上,豆子吃光了,花椒还剩一点。忽然,外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周文彬一听,说:“小巩!”
进来的正是小巩,佩着短枪。他从外边进来,被蒙蒙细雨淋得湿漉漉的。进来后,他敬礼说:“报告!”
陈群问:“有情况?”
小巩点头:“桥南镇内线给送来的消息,说桥南镇的鬼子今晚可能要往这儿来。看来,咱得赶快转移。工人特务大队正在布置警戒,关玉德他们让我先来报告一声。”
周文彬、陈群和节振国都朝胡志发看看。胡志发笑了,说:“没事!桥南镇的鬼子放风说是要来这一带扫荡确有其事,但不过是放的风。佐佐木实际是叫他们往西扫荡。也算是鬼子玩的‘声东击西,的把戏吧。可是……”他望望门外,灰沉沉的天空,灰蒙蒙的细雨,说,“做好准备是应该的,但现在不必急着去淋雨。情况万一真紧急了,还有人会来送信的。”说着,他拿起坑桌上那剩下的一点水酒,说:“来,小巩!喝上一口,算你也给大家送行了!”
小巩笑着拿起瓶刚一喱,马上将瓶放下,说:“我以为真是酒哩,原来是啊。我不喝!”
大家都笑了。胡志发说:“水酒水酒嘛!里边确实有酒,不过酒太少罢了。喝一口,是个意思,等打败了鬼子,我老胡请你喝庆功酒时,一定不兑水!”
小巩笑着,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摇摇头说:“真不是味儿!”把大家又逗笑了。
周文彬从桌上捡颗花椒,说:“来!尝尝,下酒菜!”
小巩接过花椒,调皮地笑着对周文彬说:“这酒我受用不了,你这下酒菜我更受用不了。我给你留着!”说着,真的将颗花椒塞进了口袋里,又逗得大家笑了。小巩敬个礼,说:“那我走了!”陈群点头叮嘱了一句:“加强警戒!”小巩一走,周文彬朝陈群看看,说:“老胡办事一向稳重,是有把握的。可是,既有敌情,也不可不防。咱们谈到这就结束了吧。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大家也好分头做点准备工作。”他又朝胡志发、节振国和纪振生看看,说:“你们说怎么样啊?”
大家都点头说好,但又都不免觉得还有多少翻江滚浪般的话没有谈完呢!外边,细雨仍纷纷下着,胡志发同节振国、纪振生一起走出屋来。天已渐有暮色,细雨丝拂面,落到节振国的头上、脸上、身上,也好像落到他心上。节振国决定去向正在为出发做准备并在值勤警戒的关玉德、林子华、张惠和其他工人特务大队的战友们告别……节振国本来沉默着,忽然,他决断地对胡志发说:“老胡,有件事,我拜托你了!”
胡志发转过脸来,问:“什么事啊?”
节振国说:“这已经十一月了,过旧历年时,我还回不来。我同纪振生同志答应过家发嫂和卯子,过旧历年时一定去看望她娘俩,还要给卯子带些红蜡烛去,给他点冰灯玩。要是我们回不来,这件事你就给办一办吧。务必不要忘了!”
胡志发深深点头。
细雨在洒落。纪振生在一边听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情:老节就是这样一个人,想自己的事儿总是想得少,想别人的事儿总是想得多!他没托老胡去看看他自己家里,却在临走时还想着家发哥的家里……他突然觉得心里滚烫滚烫,细雨洒在脸上,凉津津的,眼眶却热辣辣的了。他抬起头来看看节振国,只见节振国迎着蒙蒙细雨,正挺腰阔步向前走着,器宇轩昂,两眼眺望着雨雾中的腰带山。他知道节振国在想些什么。因为他现在也有这样的感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这里的田野、丘陵、山林、沟壑,都有过节振国工人特务大队的足迹,流过烈士的鲜血。这里的老乡都掩护、支援过抗日游击队,有的还为此献出了生命……那么,在即将离别这片为之献身战斗的土地时,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这夜,桥南镇据点里的日寇确实未到遥黛庄一带来。胡志发掌握的情报是准确的。
半夜,威震冀东的游击队长节振国就化装离开了冀东,通过大片敌占区,经平西转往阜平党校去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