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质彬彬的林子华热情洋溢地说:“我刚才沉默,也正是在思索。我想,此去都山,关家梢的族人看来必然会有部分恋家不想去。这个问题如何解决?至于我自己,原来在关家梢教学糊口,本是孤身一人,可以四海为家。但到底是文弱书生,工人特务大队中,像我这样的人仅我一个。我能参加工人特务大队闹红抗日,感到光荣而且自豪,但以后远去都山,戎马跋涉,很怕不能适应,拖累大家,所以不免犹豫。刚才听寿年兄讲了他的两全之计,我倒顿开茅塞:觉得此计可行。我们工人特务大队随军走了,在敌人这里安下一颗钉子,是件好事。如果认为此计可行,我愿意随寿年兄留下,也好助他一臂之力。”
节振国感到关寿年、林子华二人说的都是诚恳的实话,倒被他俩那种耿耿、坦率的感情感动了。觉得将他们留下,抓住关家梢这块地盘,在敌人肚子里埋下炸药,倒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因此,朝着胡志发说:“老胡,你说这样行不行?”
胡志发刚要说话,关清风抚着白胡子开口了,说:“我也明白你们不是那种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这两全之计很好,可是我担心的是关东平那小子!”
胡志发点头站起身来,眼睛里显然流露出一种严肃的神色说:“对!我也正在想这个!关东平在七路军里。此次抗日大暴动,国民党的七路军、九路军打的抗日招牌,干尽了掠夺、奸淫等勾当。关东平一定也干不了好事。他是关家梢的人,同我们结下了怨仇!只怕有朝一日,他反水回了关家梢,情况就难说了!”
关寿年看见大家脸上的表情似是都在担心这个问题,微微一笑,有把握地说:“我的想法不一样!”
节振国问:“怎么呢?”
关寿年说:“如果这样,我们更得回去!要说在关家梢,别的不行!族人宁听我的,不听他的。到底都是同宗同族,他能奈我何?而且,听说他是在七路军里,也打的是抗日的旗子。我们回去,也不说别的,就说不愿离家。他如果回到关家梢,情况跟我们也是一样。他又能拿我怎样!回去以后,我们反正不能让他在关家梢主事。我这人向来不大得罪人,关家梢上,没有仇人。你们可以放心。要是林先生也同我一起回去,我有了个军师,遇事有他一同谋划,大家不必为我担心!”
关清风听到这里,点点头,说:“这倒分析得也有道理。”
林子华说:“既是为了抗日,风险总是有的。走,有风险;留,也有风险!只要我们立志不负抗日初衷,像文天祥所说的‘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也就行了!”
节振国见关寿年和林子华心情迫切、意志坚决、语气豪壮,向胡志发说:“老胡,你看怎么办?本来……”他又把脸转向关寿年和林子华:“留下谁我也舍不得,现在,你们不走,我是同意啦!”
胡志发看着须发皆白的关清风,尊重地问:“关师傅,您年岁大了,留不留下?”
关清风摇摇头,抚髯而笑,说:“人生处处是青山!我是跟着走啦!俗话说:‘六十五,开山斧;七十五,下山虎。’我正是太阳刚偏西,还可以火爆一阵子哩!年岁虽老,体魄还行。听说当年红军长征走过二万五千里。此去都山,其实也并不远。我带着玉德儿,跟大伙走!关家梢的事,留给寿年和林先生他们办吧!”
他言语不多,但是铿铿锵锵,令人听了“当当”动心。
胡志发面向关寿年和林子华,说:“那就这样决定了!但是为了免得搅乱军心,而且有利于你们回关家梢隐蔽,这事不要声张。你们两位可以在我们出发之前带着不愿去都山的一部分关家梢战士秘密回关家梢。”
雨声清脆,节振国重感情地说:“我们是在关家梢为抗日喝过齐心酒的!
今后就是分别了,7欠远也不要忘了‘齐心’二字!”
见他动了感情,大家也都不胜欷戯。
当天,除了关寿年和林子华外,大家分头去做战士们的工作。到黄昏时候,节振国就由纪振生陪同匆匆骑马赶到了黑山沟。
虽然在夜色中,节振国对黑山沟仍旧熟悉得了如指掌。在以前……结婚以后的开头几年,每到过年的时候,他总要回黑山沟来跟岳父岳母团聚一番的。现在,军情紧迫,戎马倥偬,想起往事,觉得分外遥远了。
他和纪振生一同下了马,牵着马向岳父母家走去。过去的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离乱以后的妻子儿女,马上又可以重逢了。他心里激动,每向前走一步,心就跳得更快一些。身上被雨水淋得冰凉,胸膛里却像包着一块炽热的火炭。
终于,到了岳父家的门前。他停了下来,拂一拂已经湿透了的头发,含着笑招呼了一下纪振生,敲起门来。
“谁?”
这是玉兰的声音,夹杂着还有孩子的声音,也在唧唧喳喳模仿着大人询问:“谁?”“谁?”“是我!玉兰!”节振国的心要跳出口来了,一边答应,一边把缰绳递给纪振生,让纪振生找地方将马拴住。
门“吱呀”一声开了,雨线像一道门帘分隔在节振国和屋里的人中间。玉兰呆呆地站在门口,刘老汉老两口也呆呆地站在玉兰身后,凤英和凤兰像小猫似的挤出身来揪着妈妈和姥姥的衣襟,瞪眼看着自己的爸爸。给单独留在屋里炕上的凤生却在里面哇哇哭嚷起来。
屋里有灯光,屋外黝黑,节振国看屋里的人清楚,屋里的人看振国看不清。但节振国兴奋髙叫:“爹!妈!玉兰!”屋里的人立刻认准是谁了!玉兰“啊”的叫了起来,泪水迸流。两个老人欢喜得连连用手擦拭两眼。凤英、凤兰欢叫:“爹!”节振国不顾身上潮湿,一手一个抱起了凤英和凤兰,和拴好了马的纪振生一起大步进屋。进了屋,他放下了凤英和凤兰,马上又去将在里屋炕上大哭的凤生一把抱起来亲了又亲。
屋里生起了火给节振国和纪振生烤衣服。刘大娘和玉兰赶快揉面擀面条。孩子们躺在爹和纪大叔的怀里,似懂非懂地听爹和大叔讲这些日子来搞暴动、杀鬼子、除汉奸的故事。
衣干饭饱,节振国谈起了形势,谈起了要让刘玉兰和孩子们转移的事。到哪里去呢?王官营有亲戚,潘家峪也有熟人。最后商定,暂时先让玉兰带了孩子秘密去潘家峪。潘家峪在丰润县玉带山麓,是个小山村,冷僻、安静,比较安全。
老人们总是舍不得的。但是知道形势如此,只得这样办。他们打扫了里屋,让女婿跟客人住。纪振生知道了,却调皮得像个小伙子似的伸开两条长腿朝炕上一躺,说:“今儿让咱们大队长跟嫂子团圆团圆吧!我在这儿跟您两位老人睡,只要这么一小块地方,也碍不到你们。”
他赖着就睡,再也不肯动弹,老两口也呵呵笑了。窗外的雨声风声仍未停歇,屋里却又响起了纪振生的如雷的鼾声。
四周一片寂静,孩子们都睡熟了,两位老人也睡着了,只有睡在里屋小炕上的节振国跟刘玉兰却不能入睡。炕角上的油灯仍点着,明亮,温暖。
刘玉兰突然从坑角席下一个布包里拿出一块黄绸来,说:“好些东西都丢了!这块绸子我还给你留着!”
节振国接过黄绸,那上面用朱砂写的四句诗赫然又呈现在眼前。往事顿时像流水似的全部涌上心头。他想起那晚舞剑的事,第二天当剑的事,想起了这风起云涌的岁月……现在,他不正在钻刀山火海吗?现在,他不正在杀侵略中国的东洋帝国主义者吗?节振国“噗”的吹灭了炕角上的那盏小油灯。
他轻轻地握住玉兰的右手。这只瘦削的手,腕骨已经损坏,手掌不能再向外翻转。节振国不禁说:“玉兰!你受苦了!”
玉兰点头,回忆着说:“审问我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矮胖的鬼子宪兵军官,光光的秀脑袋,撅着小胡子,戴副黑边眼镜,后来才知那就是彬田。因为我什么都说不知道,他就让人将我吊起来鞭打。是拴着大拇指吊的,这手就成了这样子!受刑以后,我半死地躺在监牢里水汪汪的地上一连两天水米不沾牙!可是想到你和孩子,我决定坚强的活下去!”
节振国抚摸着玉兰的右手:“后来呢?”
“真想不到,夏连凤那天突然站在我面前了!”
“他?”
“是啊!他穿一件新的棉袍,我见到他就察觉他味儿不对,他怎么会到牢里来看我的呢?他说:‘嫂子,您受苦了!大哥这次的祸可闯大了!’又问我你上哪儿去了?说要是知道你在哪儿,他马上给你通风报信让你远走髙飞。他又死死问我你有个姓周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跟谁认识?最后,他干脆说:‘嫂子,冬天穿袄,夏天吃瓜,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你千不想万不想也得想想三个孩子,犯不着为了旁人连累自己。’我就明白他当了汉奸了!给我臭骂了一顿!他临走,装作讨好我,说:‘嫂子,我一定设法保你出去!’关了二十三天,鬼子果然放了我。可我明白,放我是为了想抓你!这黑山沟,那时常有汉奸监视我们!”听玉兰讲完,节振国没有说话。这是他的个性,每当他愤怒的时候,他总是异乎寻常地沉默。他在想着仇恨,想着抗日。
看见节振国沉默得可怕,刘玉兰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缩回了手说:“这以后哪天还能再见面?”
节振国摇摇头。自从早晨周文彬谈过形势以后,他就明白今后战斗十分艰苦。他也早下定了不怕一切困难抗日革命到底的决心。他把心里的想法,坦率告诉了玉兰,最后用乐呵呵的声调说:“……革命不成,抗日失败,我就吃‘烧鸡’,把骨头扔到哪儿就哪儿!”
他说得轻松,玉兰却听出了话里的决心和分量。
他怕玉兰听了担心,又用更加乐观的语调说:“你放心,好好带着三个孩子,艰苦就艰苦些。打走了日本鬼子,建立了富强平等的新中国,才有好日子过!我跟着共产党抗日干革命,这条道是走定了!有共产党,你就可以为我放心,也许……”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很快就又回来了!那时候……”没等他说完,刘玉兰就打断了他的话。她知道他是安慰她,温柔地说:“你别安慰我。我不软弱!孩子和我,你就别挂心了。你好好干你的吧!一人在外,自个儿多当心些……”
刘玉兰是不愿意影响节振国抗日干革命的。她是一个会下决断的人。到潘家峪去,她觉得这是一个妥善的办法。前一段,大暴动之前,她被彬田释放回来后,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黑山沟窥探。她意识到:可能都是些日本宪兵队派来的特务汉奸。后来,大暴动起来了,她才感到住在黑山沟心里平静了,生活安定了!现在,部队要转移,日寇随时又会卷土重来。她懂得,要让节振国一心带着工人特务大队去作战,自己应当带着孩子去潘家峪,好让节振国无后顾之优。
屋外,雨停歇了,风仍在空中打着呼哨。有秋虫“唧唧”的鸣声清脆、美妙地传来。
夜已经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