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开始,冀东多雨,下得大小河渠都涨满了槽。乡下的路途到处泥泞难行。这雨连绵到初秋仍未停歇。
九月上旬的一天,秋风卷着秋雨,黄昏的时候,天色已经暗将下来。远方,田野深处冉冉地飘浮起蒸汽般的雾气。大树发着抖,小树摇摆着躯干,风雨像叹息似的发出声响,在原野上扫来扫去。
丰润县的黑山沟正在风雨中迎接着夜的来临。
忽然,从东面的路上,传来了马蹄声。
风雨中,两匹马载着两个人在飞奔。前面一骑是白马,后面一骑是黄马。马蹄践踏着烂泥浆,人和马都被雨水淋得透湿。马儿呼呼地喷着气,嘴里吐着白沫,看样子是赶远路来的。
马儿上了一个陡坡,进了庄。风雨中,蹄声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没有人出屋来看他们。
骑在前边白马上的节振国,这时候心里的感情是复杂的:五个月以前,他从赵各庄刀劈日寇负伤出走,曾经到黑山沟来住过一次,然后又逃亡出去。当时,只感到处处是日本帝国主义的魔影和陷阱,处处有汉奸和鬼子的便衣特务在助纣为虐。后来,情势完全变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冀东人民抗日大暴动,光复了冀东大部分地区,使冀东人民从日寇铁蹄揉躏下站起来了!日寇和伪军只敢龟缩在铁道沿线和一些重兵把守的据点里不出来。但是,日寇调集精锐部队来进行镇压和反扑。他率领的工人特务大队,退出赵各庄后,一直在东矿区、丰润及唐山附近活动。这些日子,涂着红膏药徽的日本飞机,整天在头顶上“轰轰”地飞来飞去,配合陆军部队作战。铁路线上,鬼子的军车、铁甲车驶来开去。唐山车站、古冶车站堆满了鬼子的军火。鬼子的山炮、野炮也一批批地运来了。昌黎、滦县一带,已被日寇攻占。日寇又从关外调集伪满军队进关,布成了钳形攻势。形势变化得越来越严重。风闻青纱帐一倒,敌人的进攻更要猛烈。
自从离开刘玉兰和孩子们以后,节振国不能不常常想念。起初是因为筹划组织游击队,后来是因为寻找党,再后来是因为参加大暴动……怎么能有空闲的时间探家呢?何况,在大暴动之前,黑山沟显然是在敌人监视下的,他也不能自投陷阱呀!自从建立工人特务大队以后,他倒是想去黑山沟探望一下玉兰和孩子,但任务紧张,又容不得他去考虑这些。
纪振生曾经劝过他:“大哥!该到黑山沟去把大嫂和孩子们接到身边来。”可是他说:“老二,要是大伙儿都把家小给接来,咱们这队伍还怎么打仗?”
敌人已经开始增兵镇压,可以估计得到:以后同敌人作战将越来越残酷。队伍常常要转移,又是打的游击战,带着家眷的确困难。纪振生也想到过:刘玉兰在黑山沟,节振国如果同她不接关系,估计敌人还不至于谋害她;要是节振国去看了她,又不能把她和孩子带走,那么,万一形势突变,刘玉兰的处境可能又危险了。因此,纪振生以后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
但现在,纪振生却陪着自己的大队长来接家属了。他骑一匹髙大的黄骠马,追在节振国的后面,一步也不放松。
节振国决定到黑山沟来不是偶然的。
他带领的工人特务大队,驻扎在榛子镇以东。清晨,天下着雨,周文彬突然从榛子镇骑着马披着油布带着警卫员小巩来了。他挂着木盒枪,衣服透湿,一到,马上就召集胡志发、节振国和纪振生、关清风开紧急会议。
这些日子来,节振国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周脸上这么严肃。老周一口一口吸着烟,两只锐利有神的眼睛望望胡志发,又望望节振国,挨个儿的将大家看了一遍,似乎是想看看这些人心里想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出乎意外地对大家说:“形势有了变化。日寇调动了四个师团兵力要来分路扫荡,接到上级通知,决定去热南都山?建立抗日根据地。”他掏出一张用油纸裹着的地图来,朝桌上一放,指着长城喜峰口外东北面的都山,说:“冀东平原山小,抗日队伍这么多,站不住脚。都山山大,并有东北义勇军过去活动过,在那儿好坚持。上级决定:工人特务大队要随抗联部队和主力部队之后,东渡滦河向都山进发。我来传达这个命令!你们应当做好部队战士的思想工作,估计,要出发就在两三天内,也许等雨一停就走!也许雨不停就走!”
节振国听了,皱起了眉。他抬眼看看,胡志发、纪振生都皱着眉。关清风用手拂着银须,一下又一下。节振国明白:大家听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心里都不是味儿。但也明白:这是军令!他把老周那张地图又拿过来看了一看,都山在热河省的南部。谁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子呢?地图上也看不出。节振国把图放还到桌上,胡志发又接过去看。屋里,弥漫着辛辣的烟叶味,除了节振国和纪振生,谁都在抽烟。周文彬今天没吸烟袋,干脆将两支香烟接起来吸。身边地上,一会儿就又是一小堆烟灰了。
看到大家沉默,节振国说:“上级决定,我们就照办!”他看看胡志发,老胡点头,说:“我们就做战士的思想工作,只怕有些战士不愿离家呢!”
胡志发昨夜听到有的战士轻轻在唱《苏武牧羊》:“……转眼北风吹,雁群汉关飞,白发娘,望儿归,红帐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歌声悲凉,他感到这一度经历了艰苦的游击队生活,大家都抛开家室,唱的歌声反映了有的人已有思家之念了。如果再远去都山,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想法呢?
周文彬沉吟着说:“尽量做工作。实在不愿去的,少数也可留下。但要同他们说清情况,留下抗日可以,投敌不行。而且要告诉他们:留下是艰苦的。日寇的血腥屠杀很快就会开始的!”
天上,雨中有飞机的嗡嗡声。敌机飞得很低,时常擦过低空叫嚣着飞过,那沉重的声响把雨声也淹没了。敌机冒雨飞行侦察,说明军情紧张,这点,大家都感觉到了。
周文彬听着敌机远去,又听着淅沥的雨声,说:“老节,我来的时候,司令部让我跟你说,你的家眷该换一个可靠的地方隐蔽下来。本来,鬼子把你家属放出来,估计是想引你上钩。但是,我们冀东人民抗日大暴动,搞得鬼子汉奸手忙脚乱没法办这件事。我们部队转移以后,谁知鬼子会怎样呢?看来鬼子会重下毒手的!因为你在抗日,鬼子就有可能把你的老婆孩子一齐捉去,用这来招降你,或者招降不成就杀害。我们不能被动!司令部的意思是:你应当抓紧时间,把这件事情办一下。从这儿到黑山沟不远。听说你还没有回去过,那最好赶快去一次,把这件事安排好!”
这一阵,胡志发因为劳累,瘦了,看上去颧骨更髙,他在一边听了,用缓慢的沉思的语调说:“对!在鬼子动手之前,该先走这一步棋!我也早有这意思要老节去黑山沟办一下这件事,他老拖着没办。现在,司令部有这指示,我催着他办就是。”
雨,哗哗地下。但是,周文彬没有逗留,说要赶回榛子镇有事,骑上马披上油布,冒着雨,带着警卫员又走了。
节振国同胡志发商量后,决定立即召开干部会,除关清风、纪振生外,把田树森、关寿年、林子华、关玉德、梁凯、张惠等都找来了。节振国将老周来传达的上级指示讲了。
“黑旋风”梁凯马上跳起来说:“好好的转移干什么?鬼子大干咱也大干!大不了提了脑袋去见阎王爷!为什么要上都山?人生地不熟的去那儿做什么!”田树森说:“‘黑旋风你又胡吹大话了!”
梁凯心里急躁还要说什么,但嘴巴动了一动,没说出来。
纪振生抢先说了:“老梁,打仗得有纪律!你不懂?”
梁凯脸红脖子粗,点头:“好好好,就当我没说。我不懂军事,领导上叫到哪儿就到哪儿!没问题!”
张惠表态说:“早铁下心抗日了!到哪儿都一样!”
田树森也说:“回去好好做做战士的工作,估计没问题!”
节振国看看,关寿年低头抽着烟,似有心事;林子华蹙着眉,好像在思索。
胡志发眼睛早将每个人的脸面表情都看在心里了,特地亲切地朝着关寿年和林子华说:“寿年兄!你跟林先生意思怎么样?”
节振国敞开肺腑地说:“咱们在这里的人,都是沙里澄出来的黄金,都互相了解,都不见外。有为难处,但说无妨!”
关清风拂着白须也朴实地说:“说吧!说了大家好商量!”
关寿年抬起头来,看看大家,诚实地说:“我世居关家梢,祖宗坟墓,房屋家室,都在那里。只因不甘心做亡国奴,所以当初决心率领族人抗日。工人特务大队里不少是我关氏族人。现在要出口外去都山,心上不免犹豫:如若不去,岂非违背了抗日的初衷?而且我不去,关家梢族人也必然有一些会随我不去。如果随同前去,则远离关家梢,此次一去,抛家别口,何日可以回来!不免像老马恋栈,心上犹豫,所以正在考虑两全之计,但又未能考虑成熟,正在这儿迟疑不决!”
节振国知道关寿年为人忠厚,说的是心里的实话,也直爽地说:“有两全之计,好!说了我们大家帮着出出主意!”
关寿年抽着烟说:“这两全之计,就是我留下,并带一批关家梢的族人回关家梢。我在那里根深蒂固,悄悄回去,日寇万一卷土重来,估计也不能天天蹲在关家梢监视我们。我和跟我回去的人这颗心永远是我们工人特务大队的。我们与日寇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永远是黄帝子孙,永远不会做汉奸。日寇来,我们应付他。日寇走了,我们关家梢还是原来的关家梢。我也能尽心照顾为抗日去都山的战士们留下的家属、亲人。只要共产党、抗日联军或者在座的哪位回到冀东,来到关家梢,关家梢就是他的家,就是他躲避日寇汉奸的安全窝。有朝一日,云开雾散,再像这次冀东人民抗日大暴动,我们马上戈矛齐备、刀枪上阵,只不知这样行是不行?”
胡志发问林子华:“林先生,你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