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死亡生而有之的恐惧,那恐惧不因疼痛,不是惊慌,只是因那果是一片虚无。
白云生又忽而想起一事,道:“柳姑娘可否知这轮回典奥秘。”
柳如风笑道:“这个我却不大清楚了。”
晚间,白云生做了个梦,他梦见山阴水秀的鬼谷中,微风吹动竹林,师傅让他使孙武中的雷霆剑式,他却一招一式也不记得,只反复说道:“我是会的,我是会的。”师傅的身影如一只大鸟般御风扑来,一下扎到他怀里,他细看之下,那人却是黄茵;黄茵的胸口血流不止,嘴边犹在微笑。他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身子似遭万千撕扯。却见黄茵的脸庞不知何时变作柳茵,柳茵由怀中掏出几张书页,说道:“白大哥,通晓轮回典,便能勘破生死,不堕轮回。”白云生一惊,这梦便醒了。明月当空,在窗上照出一丝惨白。
这一晚,白云生浑浑噩噩,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一抬眼,天色已白;脑子一下变得空空洞洞,似乎记得什么,却又全不记得。
早饭过后,袁崇焕召集全军将士于鼓楼之下。众军齐集,在鼓楼下列成数队,只见黑压压皆是人群;除却军队,尚有无数百姓围观。鼓楼之上,袁崇焕居中而立,满桂、祖大寿等其余众将分列两旁,众人皆身披战甲,腰挎战刀,在晨风中神威凛凛。
白云生等人因非官军,便混杂在城下百姓中。
众军俱列,尚有喧哗之声;袁崇焕上前一步,大声道:“诸军将士。”一言方出,城下再无声响。袁崇焕续道:“鞑子横行辽东已久,残暴****,坏我河山,杀我百姓,使我幼童不及长,使我父母无善终,使我男儿做牛马,使我妻女遭凌辱;如此深仇大恨,我袁某人一日不敢或忘。”众士兵中不少辽东人,或耳闻或目睹金军暴行,听袁崇焕言后,想起鞑子烧杀抢掠,淫人妻女的情状,无不恨得咬牙切齿。袁崇焕又道:“袁某人忝居宁前道之职,把守宁远;宁远以后,则是是我等父母妻儿,整夜担惊受怕,一日不得安生;自问天地良心,怎忍父母妻儿遭此劫难。”众士兵均想若鞑子攻破宁远,至攻破山海关,只怕家人都要饱受鞑子践踏,一个个心思激荡,只觉绝不能让鞑子破关而入。袁崇焕道:“如今鞑子将至,正是我等保家卫国,报仇雪恨之机。我大明与鞑子连番交战,有败无胜,岂是鞑子勇武,我等怯懦;只是人人心存侥幸,未曾交战先定退路罢了;然而事到如今,我等却有何路可退?再退一步,便是父母的坟冢,千古的骂名。鞑子虽勇,却敌不过宁远城墙之坚,敌不过红夷大炮之利,更敌不过我等宁死不退的决心。此番正要让鞑子见识我大明儿郎的英武,宁远之下,寸步不让,建功立业,只在此时。”说罢袁崇焕抽刀在手,将左臂衣袖高高挽起,刀尖自臂上划下一道血痕,鲜血涌出,袁崇焕还刀入鞘,右手食指尖沾着臂上鲜血,早有亲兵取来纸张,袁崇焕写几个字,沾一沾血,片刻书成。袁崇焕将血书交于亲兵,令其传于众军,道:“愿倾满腔之热血,行天下之公道,尽匹夫之忠义,誓守宁远,保我河山。”众军慨然,随着袁崇焕一遍遍高呼:“誓守宁远,保我河山。”上万人声音合在一起,足有惊天动地之威。
众军宣誓已毕,各回要处把守。白云生等人亦回到宅院。周学儒仍深受袁崇焕所感,一路上反复言道:“******,定要与鞑子决一死战。”白云生领着周学儒入屋坐了,问道:“学儒,你可相信有轮回一说。”周学儒一愣,答道:“当然啦,人有前世今生,要不然死后要到那里去。”白云生道:“既然有来世,那么这辈子苦痛与否,贵贱贫富,乃至生命长短,都是些不必在意之事,生离死别,国仇家恨,也无须耿耿于怀,总之尚有来世,此生种种,来世尚可补。”周学儒道:“白大哥,我说不好,来世总是有的,这辈子更是要紧,只是此中关窍,我却不大明白。想来要是明白这里面的道理,早就能飞升成仙了。”又道:“不管来世如何,******,非要与鞑子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二十二日,朝鲜使者至宁远;那使臣本是朝鲜派来求大明庇护。朝鲜与辽东仅隔一条鸭绿江,自朝鲜国主李元芳以来世代对大明以臣子自居,眼见金军势力与日俱增,朝鲜举国上下人心惶惶,王公大臣日夜担心金军渡江打来,数遣使臣到大明示好求援。万历年间,丰臣秀吉派兵侵入朝鲜,朝鲜毫无抵抗之力,险些亡国;后明朝派兵抵达朝鲜,前后经一年多的时间,才帮助朝鲜收复全境。朝鲜借前车之鉴,有事第一个便想到大明。
此刻袁崇焕哪有心思接待朝鲜的使臣,便想让其到京城去。然而一转念,又变了主意,传令将朝鲜使臣请入城中。那朝鲜使臣得知金军将至,却不料宁远城中竟是镇静如常。满城人无妄动,马无妄鸣。那使臣心中奇怪,难道这群人竟不知金军将打来。当下袁崇焕携城中将官迎接朝鲜使臣,朝鲜使臣姓金,随带翻译名叫韩瑗,见了袁崇焕,先说了些久仰将军大名之类的客套话,继而提出要去北京面见大明天子。袁崇焕一笑道:“不忙,金大人远来宁远,我等还要尽一番地主之谊。”韩瑗叽里咕噜了一番翻译给那使臣听,那使臣没办法,自己虽然身为一国的特使,然而自己国主的名号还是人家大明册封的,相比起来,自己这特使与人家相比,委实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当下袁崇焕安排酒席款待朝鲜来使,那使臣心中只惦记着袁崇焕早些尽了地主之谊,好放自己离开。酒席上袁崇焕却只讲些两国历来交好的旧事,绝口不提让他们离开之事。那朝鲜使臣对着韩瑗叽里咕噜说了一番,意思是你找个时机跟袁将军讲一讲,就说我们还要上京面圣,不敢多有耽搁。韩瑗亦知这实是攸关生死,却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祖大寿在一旁问道:“不知金大人说了些什么。”韩瑗只得随口乱说些早闻宁远兵强马壮,袁大人统兵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之类的话。袁崇焕一听道:“承蒙金大人如此看重,待宴饮过后,我领着诸位到城内一观。”那边朝鲜特使问袁崇焕说了些什么,韩瑗将话翻译给他听,那金特使一听,暗想,莫不是这姓袁的要我与他陪葬,好不好却挑了这么个时候来大明,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吃过了饭,袁崇焕领着众将及朝鲜使臣周游宁远,袁崇焕对那朝鲜使臣道:“宁远城墙高三丈二尺,城雉三丈八尺,城墙墙址广三丈,不知能否抵挡金军攻势,金大人以为如何。”
韩瑗当下翻译了,那金特使一听,原来这帮人是知道当下情势的,只是摆明了不让自己走罢了。当下叹道:“定能阻挡,定能阻挡。”袁崇焕见他叹气,又问道:“不知金大人因何叹息。”金特使道:“城墙如此坚厚,我这是望而生叹啊。”袁崇焕听了韩瑗翻译,心中不免暗暗好笑,道:“都是将士们的功劳罢了。”
随后袁崇焕又带着一群人到鼓楼之上,放眼望去,城中寂静,如若无人一般。袁崇焕道:“金大人可知北宋年间的岳飞将军。”那特使对中国史事颇为知晓,否则也不会派遣他为特使,听了韩瑗的翻译,回到:“岳飞将军一生精忠报国,是很让人佩服的。在我看来,袁大人比之岳飞将军也不遑多让。”那特使有心讨好袁崇焕,便说些好的与他听。袁崇焕尚未与金军交锋过一次,听了韩瑗翻译,不免觉得这使臣有些卑躬屈膝,道:“我怎敢与岳将军相比,只是一日为军,岳将军的功劳气节都是令我等后辈所仰视的。”韩瑗刚翻译了一句,又听袁崇焕吟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一首满江湖吟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要知袁崇焕进士出身,是很有些文采的,平日里也很喜做一些诗词,这一次并不临兴而作,而是吟了一首岳飞的满江红,诸将闻后,皆是豪气勃发,那韩瑗一时如何翻译了这许多词句,又听袁崇焕道:“还请金大人见证我等如何退敌。”这句话韩瑗却是容易翻译的,当下先把这句话说了,那金特使心中一颤,问道:“不知将军退敌可有几层把握。”袁崇焕略一沉吟,回道:“十成。”那金特使心中悲呼一声,叹道,这人是个疯子,我命休矣。
这一日,金军却并未到达;宁远全城箭上弦,刀出鞘,等候金军到来。
次日,金军在努尔哈赤率领下,抵达宁远城郊,离城五里,安营扎寨。从城头看去,只见漫山遍野,尽是金军。旌旗林立,如各色潮水般,席卷而来;八旗子弟,各以不同颜色装饰;旗帜在风中卷舞,哗啦啦做响,又似茂密树林一般。刀枪剑戟,泛着寒光,直叫人眼花缭乱。金军来势正盛,除了马匹嘶鸣,却不闻军中吵杂,足见金军治军之严。只是如此漫无边际的人群,却不闻半点声息,那沉默便如黑影一般笼上了宁远守军心头,众人只觉有如泰山压顶般,头脑沉重,胸口透不过气来。
正黄旗驻扎宁远城北,统帅营帐正在此间,是努尔哈赤居所。
袁崇焕伫立城头,只见由金军营帐走出一队汉人,不过数十人,稀稀落落地向城门行来。这一行人到了城下,袁崇焕使人喝问来意,那群汉人中一人答道:“我们是塔山百姓,为鞑子所掳,现鞑子放我等回来,要转告众位将军:鞑子以二十万兵攻宁远,破之必矣。若众官投降,即封以高爵。”袁崇焕大笑回应道:“可是努尔哈赤那老贼派你们来的。”那人道:“是一名军官让我们这般说的,不知是不是努尔哈赤。”袁崇焕道:“我乃袁崇焕,你且对他讲,袁某义当死守,岂有降理!尔谓来兵二十万,虚也,吾已知十三万,岂其以尔为寡乎!尔若慕大明圣威,不忍士卒惨死,向南九叩九拜,遣散余众,吾可让尔等十三万人平安而返也。”众将闻言,笑出声来,皆曰:“二十万不多,十三万却也不嫌少。”袁崇焕向下道:“你们可记得了?”却并不让下面人入城,袁崇焕又复述两遍,对下面说:“你们回去这般与他说罢。”随后传来家将,道:“且向他营中轰上一炮,打得准些,莫失了我等士气。”那家将领命去了。
城下众人见进不得城,只得郁郁而返。行不到半途,只听轰地一声,众人只觉双腿颤了几颤,抬头看去,只见金军营帐乱作一团。原来方才一炮,竟击死击伤金军数十人。
努尔哈赤正等待消息,闻得一声巨响,营中骚乱。昂首阔步出营,喝令左右前去维持,不多时,骚乱即止,却见那一众汉人又回来了。努尔哈赤令手下将其带上来,以汉语问道:“宁远城如何说?”
方才与袁崇焕对答之人战战兢兢答道:“有位叫袁崇焕的将军要我转告努尔哈赤大汗。”努尔哈赤道:“我就是,你只管说。”一众汉人砰地一声跪满在地,那人答道:“他说,袁某义当死守,岂有降理!尔谓来兵二十万,虚也,吾已知十三万,岂其以尔为寡乎!尔若慕大明圣威,不忍士卒惨死,向南九叩九拜,遣散余众,吾可让尔等十三万人平安而返也。”
努尔哈赤闻言大怒,令手下将一众汉人砍了,那人只顾悲呼:“大汗饶命,这都是那袁崇焕说的,与小的没半点相干。小的愿为大汗做牛做马。”众人皆是大呼饶命,努尔哈赤并不理会,传令将大营移到城西。并令全军戒备,明日攻城。
袁崇焕那边却是士气大涨,经袁崇焕一番话和那一炮,宁远城众人皆觉心头轻了一些。袁崇焕道:“鞑子必速战,今日不攻城,明日亦必攻城,大家做好准备。”与手下众将就把守之事分派已毕。袁崇焕坐镇城中鼓楼,统率全军。
白云生等人见兵临城下,皆到城头,待望见金军那彷如无尽潮水般的阵势,都是心中震颤。暗想原来人力也能造如此天地之威。袁崇焕早与几人议定,因几人的功夫高强,便安排固防城头之事,阻止金军登城。周学儒也与众人一道,他想起昔日仇恨,注视着城下金军,目瞪欲裂。
众人绷紧了神经,金军却并不攻城;只派数百人于城下叫阵,口中叫嚷着些污言秽语。城中一阵乱箭射出,射死了十多名金军,剩下的人便后退了数十丈,仍旧叫骂不止。袁崇焕却打定了不出城的主意,金军叫骂了半天,却连箭也骂不出了。
努尔哈赤也料到对方不敢出城,决计不会凭几句辱骂便能激得对方迎战的。他纵横天下已久,所到之处无往不胜,却也没将这宁远城看在眼中。双方偃旗息鼓,各自筹备。
二十四日,金军发起攻势;金军骑兵之勇,天下无双,然而骑兵只利于野战,攻城之中,无法发挥优势;金军骑兵万人,分作八队;皆配以硬弓强弩,在城下往复冲杀,以箭矢掩护步兵行进。金军步兵推着楯车,架着云梯,呐喊连声,直如晴天霹雳般;军阵中鼓声大作,宛如雷霆。众金军如同黑云般翻卷而来,一时间地动山摇,天地为之变色。
宁远守军皆以皮盾护身,在城头堆砌着弓弩矢石,只待金军临近便还击。金军的箭矢如同暴雨般落下,众士兵皮盾护身,却仍有不少人遭利箭穿身。
待见得金军前阵离城不过数百步,宁远城上一声令下,众炮兵燃起药引,数门火炮轰隆隆作响,在金军阵里炸裂开来。金军正一鼓作气冲杀之时,猛然间听得巨响,便见得无数血肉残肢迸溅开来,气势为之一馁,随后又奔袭起来。宁远士兵一见,不由得暗暗咂舌,心想鞑子果真蛮横,上阵各个都似不要命一般。炮兵又重新装填炮弹,调整角度对着城下猛轰;城上守军弯弓搭箭,乱射不止。初时弓箭手尚进退有序,一排弓箭手射毕后撤,第二排掩上来,第三排弓箭上弦做好准备;三排弓箭手衔接,攻势不断,只是金军来势委实太快,攻城车转眼已到城下,对着城墙冲撞起来。弓箭手斗得片刻,纷纷发起狠来,也不管排列次序,张弓就射。只是弓箭数量有限,城防守军大多使用土石木方一类物具,金军到达城下,守军将石块木方投下,以三丈高空坠落之力,中者立毙。城头杀声阵阵,城下哀嚎连天,天地间鼓声不止,人命就如草木一般。
但凡攻城,定有主次之分,一门为主,其余为辅,集中火力于一点而破,其余方位皆在牵引守军;金军初时攻打宁远西南角,遭遇激烈抵抗,金军损失惨重,随后移至南城;南城乃是祖大寿守卫,祖大寿初时尚且应对自如,后来只觉压力越来越大,眼见金军潮水一般的纷纷涌至南城,带领城上守军拼死以抗,炮声不绝,箭矢齐下;金军举着铁盾,牵着裹铁车猛撞城墙,那城墙虽然坚厚,却也被撞得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