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茵暗想那时白云生的身姿,只恨不能亲见,道:“你倒似亲眼所见一般。”
柳如风笑道:“那时我不过一个小小孩童,自无缘得见;只是这世间之事,却没有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的,既是口口相传,只怕经人添油加醋也是有的。这以后,白云生的名声传遍了江湖。他身边自然围着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不过却也交下了好朋友。他杀了那恶人之后,再与人交手就是当时风头急进的孙溪舟,只十招就得胜。后来八招败空空老人,六招败武昭然,十二招败王振雷;直到遇见封万仞,直拆到一百多招,这才取胜。两人倒也写下一段佳话,白兄当时道,若用拳掌,我不是你对手;封兄回道,大家各使绝技,若要使剑,我只怕输得更早。两人此后结成莫逆之交。白兄的本事固然让人佩服,封兄胸襟如此坦荡,倒也不失为一条好男儿。那时的白兄,想来得意得紧啊。数不尽的朋友,花不完的银子,听不尽的奉承,人生哪里还有比这快活的事。”说到这里,柳如风却不再言语,只是瞧着跳动的烛火;那烛火映在他眼中,似将他双目都燃了起来。
柳茵见他沉默,将身子挡在他前面,隔断了烛光,道:“后来呢?”
柳如风仍旧不做声了好一会,方才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这两句话里说着四个武林中最了不起的人物,想来柳姐姐你也知道,黄何,白云生,独孤城,封万仞,十多年前这四人被称为天下四大高手;万历四十一年,白云生来到长白山脚云下山庄,找到了黄何;早年鬼叫门以孙武剑法败于黄何之手,白云生已然知晓;习武之人,皆以天下第一为目的,两人这一战却是免不了的。两人初见时并未交手,黄老伯对白云生大加赞赏,白兄对黄老前辈也满是佩服,两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第一夜白兄便喝醉了;待次日白兄酒醒,与黄老伯交手,两人直斗到二百多招,却是黄老伯略胜一筹,以乾元功及晓风残月剑法伤了白兄,白兄便在云下山庄养起伤来。江湖中人见白兄久不下山,只道他便如第一代鬼谷传人一般离奇消失了,他那一干朋友也散了个干净,唯有封万仞没顾忌黄何的名头,找上山来。他怒气冲冲而来,见了当时情景,却是哭笑不得。白兄在云下山庄修养月余,却对黄老伯的女儿黄茵生出爱慕之情。此事被黄老伯得知,他自是大怒,要黄茵与白兄断绝来往。而黄茵与白云生情正浓时,却如何分得开;终究闹成父女反目,黄茵与白云生两人就此南下。黄老伯也没奈何,只得任由两人离去。直到十一年前,除夕那天;白云生与独孤城的那一场比试;那一日,黄茵被误伤身死。”
说到这里,柳如风又不再讲,柳茵却也大都明白,虽然尚有细节不曾明白,想来白云生伤心之下,隐居于张家店,终日忧愁;只是他那昔日恋人名字里也是一个茵字,柳茵只觉心跳得愈快了。
想到这里,柳茵对柳如风道:“柳少侠…”柳如风立即抢道:“柳姐姐,你不是已答应我叫你姐姐,却又为何不叫我弟弟。”
柳茵见他满面悲怆之色,道:“我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风弟你…”
只听柳如风凄然一笑道:“我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勉强。”说完起身告辞离去。
这一夜,柳茵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待得四更天,半梦半醒之间,竟见到自己回到张家店,白云生一剑刺穿了自己胸口,对着黑暗中的人影狞笑;她惊出一身冷汗,却再无困意,透过窗纸,见那天色悠然转为青白,又是新的一日了。
初十三这一日,天空阴沉,日头躲藏在愁云中,整个关外如同冰封的河川,扫过积雪,透过三尺后的暗淡坚冰,下面暗流涌动。白云生等人正在闲坐,袁崇焕推门而入,他抖了抖身上的寒气,衣裳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学儒递上一碗烧酒,袁崇焕喝了半碗,长出了一口气,说道:“鞑子来日已近,封老弟、白老弟,还有一件事要你们做。”柳如风道:“袁将军太可气了,难道要我闲着么。”袁崇焕呵呵笑道:“有柳老弟帮忙自是更好。我大明与鞑子连番交战,却未曾一胜,说来让人痛心。早先与鞑子之战,如辽阳城、沈阳城,皆是城内有奸细,与金军里应外合导致城破。”封万仞怒道:“难道宁远城内也有奸细?”袁崇焕拍了拍封万仞肩膀,说道:“封老弟莫急,金军常使人偷偷入城,伺机策反,威逼利诱之下,倒使得好些汉人甘愿替满人为奴;兵临城下尚临危不惧,高官厚禄且不为所动的人确是少有。宁远城野外皆已肃清,金人无民粮可得。城内我早已使人彻查,奸细的动向我已知晓;这三个奸细倒是小心得紧,只待时机一到就在后方拆我的台;不过他们想要瞒过满城百姓却是万难。我只恐奸细身怀武艺,一个不慎伤了军民,却让百姓终日惶惶,是以要你几位前去将奸细抓获。”
封万仞道:“小事一件,我们这便走。”袁崇焕呵呵一笑,知封万仞是个急性子。
门外站着几名士兵,众人收拾停当,随着他们七拐八拐,来到一座大屋前;一路上,几名士兵默不作声,每隔一段路,便有一名士兵持枪而立指示方向,到得那大屋之前,白云生细细看去,发现每一道路门户,都隐藏着明兵,竟已将这屋子方圆几十丈内团团围住。这等寒冷天气,一个缩手缩脚的也没有。
柳如风低声问道:“三人都在这屋子里?”
袁崇焕道:“正是,这屋子仅这三人,再无旁人。”
封万仞笑道:“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他声音甚响,也不刻意压低,一语出口,屋内之人已经察觉。
袁崇焕道:“我们行的是光明正大的事,抓他们出来吧。”
封万仞与柳如风两人早已腾身而起,轻松跃过院墙;白云生正考虑是否也随两人一起进去,只听里边门窗破裂之声响起,一人惊叫:“是你。”继而叮咣之声不绝,伴着“哎呦”“哎呀”之声。白云生走向大门,一推之下发现门已杈上,手掌暗运内劲,一掌拍下,半扇门轰地一声向里面飞去,压塌了地上积雪。
再向里瞧,封万仞与柳如风押着三个中年汉子走了出来。
众士兵见三人如此神勇,都忍不住啧啧赞叹。封万仞哈哈一笑道:“他们竟识得我,我瞧多半是棋盘老怪的门下。”说着提起右脚,在一人后腿上踢了一脚,道:“是也不是。”
那人呲牙咧嘴,叫道:“你折磨我们容易,要我们开口却是妄想。”
袁崇焕道:“这般硬气的汉子,只可惜甘为满人驱使,行此祸国殃民之事。”
柳茵见那汉子贼眉鼠眼,一副奸诈模样,脱口道:“你是虚日鼠。”
那汉子一惊,道:“大爷就是虚日鼠又怎样。”原来三人分别是棋盘老怪座下弟子虚日鼠,牛金牛及危月燕,早前曾于沈阳城内夹攻封万仞。然而那棋盘老怪弟子数目实在太多,是以封万仞却不识得他们。
袁崇焕笑道:“你认了就好,对你几位身份我本无十足把握;既然如此,杀了你们也不冤枉。”
虚日鼠不由得大为后悔,他们三人入得城来,只留心查看城内军民情状,暗中并未使什么手脚,饶是如此,竟还是被明军识破。
袁崇焕道:“先押下去,让祖大寿详加查问。”
众兵领命,绳索齐上,将几人捆了个结结实实,押往牢中。
袁崇焕喜道:“今日又除掉我一个心头大患。如今军心正盛,民心所向,只待鞑子来攻。”袁崇焕欢喜之下,分外豪迈起来。
只听袁崇焕又说道:“满桂得到消息,他一挚友不日将到达宁远,据满桂所言,他那朋友极是义气,多半要送来许多银子,犒赏士兵却又不用愁了。”众人皆是欢喜。
柳茵问道:“鞑子若至,袁将军可有几成胜算。”她这一声问得很是突兀,众人都在欢喜中,无异于冷水浇头。
袁崇焕淡淡道:“五成。”语声镇定有力,好似成竹在胸。
柳茵暗想,金明两军实力悬殊,袁崇焕竟有五层把握,着实不易了。
封万仞在一旁笑道:“事情临头之前,袁大哥皆是五层把握,唯成与不成,嘿嘿。”
正月十五这一日,乃元宵佳节,本是合家团圆的好日子;宁远城中却大有剑拔弩张的气氛,人人面色凝重。原来金军粮草齐备,已开始行军,直奔宁远而来。金军首领努尔哈赤亲率一众王公大臣,亲侍子侄,八旗劲旅,号称雄兵二十万,气势汹汹,大有席卷宇内之势。
袁崇焕下令将十一台红夷大炮运上城头,炮口直指城下旷野。袁崇焕将统领炮兵之职交于孙元化;一应炮弹燃火备齐,覆以牛皮,炮兵于城头练习瞄准发炮之技,一刻不敢懈怠。袁崇焕与一众将官登上城头,望着东北方向,尽是茫茫白雪,万物沉寂,其中似有雷云滚动;众人心头都蒙那密布暗云遮蔽,眼光穿不透那无涯天际;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众人如雷霆当头,纷纷惊觉,见是孙元化指挥一队炮手向城外发了一炮。那一炮直打到城下数百丈开外,土地崩裂,如苍白肌肤上的沉重伤痕。袁崇焕呢喃道:“士气可鼓不可懈,此时尚早。”沉思片刻,道:“金通判。”旁边一将官应了一声。袁崇焕道:“烦你即刻到山海关一趟,将我母亲妻子接来。”那金通判愣了一下,一旁祖大寿叫道:“袁大人,不可。”袁崇焕打断他话道:“难道你没把握取胜不成,这一战,赌的就是整个袁家的性名。”众人见他目光坚毅,不再多言,那金通判领命去了。袁崇焕道:“满大人,听说你那朋友已到了。”满桂答道:“正是。”袁崇焕道:“他们有大恩于宁远,不可不感激。今晚于我府上为其接风。”
到了晚间,周学儒来请白云生众人;周学儒道:“听说满大人那朋友携了一万两银子前来,统统赠给了宁远守军。我看到那人模样,竟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公子哥,没想到会有如此气魄。只是他那身体却让人担心。”
封万仞道:“此等人物,是得见上一见,柳老弟,你说呢。”
柳如风答道:“只怕他不胜酒力,未免美中不足。”
众人嬉笑中来到袁崇焕府上,只见厅堂里排了两桌酒席,一桌上已坐满袁崇焕、满桂及一众黑衣汉子,唯有一个脸色苍白的文弱公子极其显眼。另一桌上坐着祖大寿等人,见了白云生等人连连招呼。只听得祖大寿扯着粗大的嗓门道:“白老弟,快来这里坐。”
袁崇焕那桌上的文弱公子直直盯着白云生,黑衣人中也有一人扭头来看;柳茵见那黑衣人面貌,霎时恨意上涌,怒火中烧,想仰天悲呼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见她牙齿紧咬,似恨不得生啖其肉一般。原来那黑衣汉子正是韩山。
韩山见状也是一惊,不由得叫了一声:“白云生。”
满桂不明所以,见他们似乎相识,便起身道:“没想到你们已然认识,那再好不过。”话未说完,柳茵已飞身扑向韩山。晚间赴宴,自然无人携带兵刃,柳茵只是空手冲上。白云生身影一动,挡在柳茵面前,微微摇头。
柳茵身子犹在颤抖,道:“这贼子,终于又让我见到了这贼子。”
众人见情形有异,纷纷站起,不住交头接耳,却都不明白其中缘由,袁崇焕与封万仞曾听白云生述说过此事,心中却已了然。
满桂仍在云里雾里,道:“柳姑娘,这是为何?”
柳茵道:“我要,我要杀了这贼子,为先父报仇。”
只见那文弱公子施施然站起身来,先咳了两声,慢慢说道:“在下赵温玉,这位想来是柳茵柳姑娘了,在下有礼了。”说罢双头抱拳,微微俯身。
白云生等人皆没想到,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苍白公子,就是那威名鼎鼎心狠手辣的赵公子。
赵公子对着白云生说道:“黄何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您就是白云生白大侠了,今日相见,三生有幸。”说罢仍是俯了俯身,又道:“郑桐死在白兄剑下,却也不冤。”
柳如风在旁笑道:“那郑桐是我柳如风杀的,却也不冤。”
赵公子哦了一声,道:“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他也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说话彬彬有礼,倒如老学究一般。
柳茵死盯着韩赵二人,所有仇怨,尽在这二人身上。
满桂大声道:“大家都是朋友,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
柳茵怒道:“谁与这等贼人是朋友。”
满桂性子火爆,又与赵温玉相交甚好,此次赵温玉更是拿出一万两银子来,于公于私他都站在赵温玉一边,柳茵这般贼子长贼子短的,早已让他不快。此时怒道:“我这等莽夫自然是轮不到与几位做朋友的。”白云生等皆是心高气傲之人,此时双方已在弦上,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也无人答满桂的话。
满桂更是恼怒,道:“我满桂不是白云生对手,功夫上我是服气的,只是你到处逢人便宣讲那事,这般为人却不够光彩。”
白云生何曾宣扬过此事,不过此事当时所见之人甚多,人多口杂便传了开去,满桂只道是白云生所为。白云生更是无处辩解,更何况以白云生的性子也不会去辩解。
周学儒在旁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满大人,这事绝不是白大哥所为,他怎会将这样小事挂在嘴边。”周学儒本是好心为白云生辩解,不料满桂听后怒气更盛,大声道:“动我满桂是小事,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动我这赵兄弟,就不是小事了。”
袁崇焕在旁喝道:“满桂,你满口胡说些什么,赵公子于宁远军民,都有大恩,我等怎会找他麻烦;他们江湖恩怨自有自己去解决。”袁崇焕心中暗想,以白云生、封万仞之能,再加上一个柳如风,天下几已无人可以匹敌,凭赵公子和他手下几人,万万不是对手;宁远城两不相帮,白云生、封万仞等自然是占到大大便宜。
赵公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家为抗金而来,若因个人恩怨误了大义,必将为天下人所诟;今日我赵温玉在此,诸位若有冤仇,不妨一并解决。”
白云生心下也在思索,赵温玉来此所为是利国利民之事,与之动手实在让人齿冷,袁大哥身居高位,更是让他为难;自己与他也无冤仇,只是见柳茵肝肠寸断的模样,又于心不忍。自己是断不会与他交手的,可是却让柳茵如何自处。正思索间,只见厅堂内烛火晃动,柳如风形如鬼魅,去势如风,已然出手。
柳如风运起乾元功内劲,一掌拍向赵温玉天灵盖,赵温玉微咳一声,偏身避开来式,右手竖起中食二指,点向柳如风肋下;柳如风身子向后飞出四五步,旋即又至;赵温玉二指点空,左手拾起一把椅子,甩手抛出,正迎着柳如风身子;柳如风击向椅身,卡啦一声,檀木椅应声碎裂;柳如风身子如一个螺旋般旋,随着椅子跟进的赵温玉经柳如风一旋转,双拳走空。柳如风左手使出擒拿手法,欲扣赵温玉手腕;赵温玉右肩后摆,随而竖手成掌;两人双掌相交,一声闷响,各自退后数步。柳如风脸色涨红,赵温玉只是淡淡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