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万仞道:“说来惭愧,你可还记得棋盘老怪这个人。”
白云生道:“那又是何人。”
封万仞叹了口气,道:“你当真是健忘得紧。十多年前,你闯荡江湖之时,那棋盘老怪已在江湖享有盛名。此人居于棋盘山,自号棋盘仙,只因他往往凭一己好恶恣意而为,行事又不择手段,遭人唾弃,江湖朋友都不大买账,于是背后称他为棋盘老怪,只是他武功极高,手下徒弟又多,少有人敢得罪。昔年你北上长白山之时,还曾伤过他的一个徒弟。”
白云生茫然道:“我却不记得了。”
封万仞又道:“你自己的事,我倒记得比你还清。我听说鞑子头头那个叫作什么努尔哈赤的将沈阳作为大本营,心想好歹要去看看,便在来宁远之前去了一趟沈阳。这一路上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惨状实在让人痛心,我到了沈阳之后,找了一家客店正在吃酒,琢磨着夜里摸进去看看那努尔哈赤究竟是何等人物,却听得隔壁桌两个汉子正在吹嘘,说他们师祖棋盘老怪如何了得,由努尔哈赤一个叫皇太极的儿子请下了山,努尔哈赤待以上宾,如何如何位高权重。我一听心里就老大的不痛快,没想到那棋盘老怪还没死,竟投到鞑子的脚下做走狗,便高声说道都说狗恋旧主,最为忠厚,没想到有些人连狗都不如。”
柳茵在旁听着,暗想此人当真胆大,不仅孤身到沈阳,还敢在鞑子属地上这般言语,岂能不遭大祸。
又听封万仞续道:“那两人一听之下就变了脸色,一前一后将我围住,问我是什么人。这等小人怎配与我讲话,我便对他们说去叫你们师傅棋盘老怪来。那两人火气不小,一言不发动起了手,被我一手一个由店里甩了出去。没摔死这两个王八羔子,竟还有胆跟我回嘴,问我可有胆子在这等着。老子自然不怕。那两个人灰溜溜的逃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把棋盘老怪带了过来。不只棋盘老怪,连他那二十多个徒弟也都带了过来。”
柳如风道:“那棋盘老怪共有二十八个徒弟,以天上二十八星宿命名,外号皆是什么室火猪、虚日鼠、娄金狗之类。”
封万仞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原来见多识广;总之都是些畜生罢了。那棋盘老怪劝我投入鞑子,一言不合我便与他们动起手来,到头来打他们不过,被棋盘老怪在我胸口拍了一掌,我却也在他肩头击了一拳。算来算去,还是我亏了,只是打他一拳,也稍出了我这口恶气,便由沈阳逃了回来。这棋盘老怪也当真了得,一掌震得我肺腑皆动,养了这好些时日,还未复原。”
柳茵心中好笑,此人鲁莽固执,行事却光明磊落;自己不敌逃走之事也不避讳,倒也称得上坦坦荡荡了。
白云生也将这些时日经过与封万仞说了,封万仞若有所思,道:“赵公子,我倒也听过他的名头,确是好生了得。只不过碰上了我们兄弟,尽管让他来便罢了。”又看了一眼柳茵,说道:“长得确有几分相似。”
柳茵正待细问,众人已行到一所宅院,周学儒对众人说道:“这里也是袁大人的宅院,有房屋五间,白大哥你们自己挑选。封大哥也是住在这里。几位先进去休息,我去弄些吃食,大家先等一下。”说罢转身离去。
柳茵选了一间最东边的屋子,依次下来分别是柳如风,封万仞与白云生。
不多时,周学儒带着饭食回来,众人团团围坐。
吃饭之时,白云生问起柳茵与柳如风:“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柳如风不答话,只看着柳茵,大有一副全凭你做主的意味;只听柳茵道:“若宁远战事了结,击退金军,白大哥能否助我到长白山一行?”
封万仞道:“别说你白大哥,就是你封大哥也肯定帮你这个忙。”
白云生白了封万仞一眼,道:“可以是可以,只是能否击退鞑子疏无把握,谈到击退更不知何时何日,莫要误了你的事。”
柳茵道:“我知此战危险,然而北上亦是凶险;何况宁远当此危机,多一人便多一分力;我已决定留在这里,直到此间事了,你说如何?”说完转头看着柳如风。
柳如风道:“是极是极,我虽不才,但杀鸡宰猴的事却还是万万要做的。”鸡所指的是昂日鸡,猴所指的是訿火猴,都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名字。
白云生道:“你们既打定主意,自然由得你们。”
饭后,柳如风到城里各处闲逛,柳茵亦回屋休息,封万仞与白云生老友相见,自有一肚子话说,两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端坐床边。
封万仞道:“多年不见,你话愈发地少了。若是依我以前的性子,早拎着你喝上两坛。这些年你都在张家店,不知过得如何。”
白云生道:“整日里忙着农活,种些粮食青菜,倒也没空闲;入冬之后我常到镇口老李的馆子里喝两杯;十年就这么过来了。”
封万仞道:“人生又有几个十年,昔日之事,能忘就忘吧。之前我还想,你是不会出关来的。”
白云生道:“除却生死,再无大事;我连生死都看得淡了,又怎会挂怀昔日言语。”
封万仞叹了一声,暗想他自是牢牢记着,否则怎会在张家店一住就是十年;此番不是袁大哥有难,他定然依旧如此。昔年那英姿勃发,笑谈天下的少年英雄如今成了落落寡欢,沉默似水的中年汉子;平日里他不甚开口,只是因说不尽,那许多愁罢了。多提往事只是徒增他伤心而已,便改口说道:“我瞧那柳姑娘与你倒颇为亲密。”
白云生脸色一红,道:“都是苦命人罢了。”
封万仞嘿嘿一笑,道:“当年那翟飞燕,上官翠烟等一众女子与你纠缠不清时,也没见你害羞过,没想到上了年纪,竟还脸红。”白云生早年之时,人生得英俊,名气又大,着实引得不少大家闺秀,江湖侠女爱慕,那翟飞燕与上官翠烟都是曾与他交好之人。
白云生也呵呵一笑道:“却不知嫂子八卦掌的功力又精进了没有。”原来封万仞早已成婚,然而走动江湖时自是少不了红粉佳人相伴,他那妻子也是懂武艺之人;每次闻得封万仞的闲言碎语,便是一顿八卦掌,封万仞又不能还手,只得四处躲闪。久而久之,他妻子的八卦掌功夫倒颇有进境。
封万仞道:“我只当他们是红颜知己,大家情到深处,难以自禁而已。我对你嫂子的心真是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白云生道:“只怕八卦掌不是那么好说话。”
封万仞道:“若是你与那柳姑娘结成好事,莫说八卦掌,便是游魂掌我也挨得。只是不知柳姑娘与柳如风那小子可有什么关系。”柳茵与柳如风年纪相当,封万仞也猜测两人之间可有情谊。
白云生道:“我本无意,你莫说笑,被人听去可不好。”
封万仞道:“你当真决定要到长白山去,若见到黄何可又如何是好。”
白云生道:“既然已答应了她,自然是要去的。我又已到了关外,只要不死在宁远,倒颇想见黄何一面的,最不济被他一掌杀了就是。何况此间事不知何时是尽头,以后的事想多了也是无用。”
封万仞点头称是,却打定主意,若打退了鞑子,自己是定要陪着他上长白山的。
天擦黑时,周学儒领着众人到袁崇焕府上。原来袁崇焕所住之地与白云生他们那所宅院相隔也不太远;白云生等人进了大厅,发现一张大桌上已坐定了许多人,都是白天袁崇焕介绍过的,是祖大寿,何可纲,左辅,朱梅,孙元化,加上袁崇焕,已是六人,却不见满桂。
白云生等人落座已毕,袁崇焕说道:“不知满桂在做什么,这时却还不来。学儒,你去催他一催。”话音刚落,只听满桂声音响起:“袁老大,不用你催,我这不是来了么。”
袁崇焕与一众将官颇为交好,平日里大家以职位相称,私下里却亲如兄弟,袁崇焕自为众人之首,被叫做袁老大。
袁崇焕举杯朗声道:“诸位都是自家弟兄,我也不来那些客套的,来,大家先敬白老弟,柳少侠,柳女侠一杯。”众人起身端起酒碗,白云生举起酒碗道:“众位抬爱了。”
祖大寿平素与袁崇焕最为亲密,当下道:“莫说老兄是袁大哥的朋友,就算你不是袁大哥的朋友,以你如此侠肝义胆,我姓祖的也非敬你三大碗不可。”
当下众人一饮而尽;一张檀木圆桌,虽然颇大,十多个人围在一起,也显得窄小;桌上酒菜虽不精致,却尽是些关外特色菜肴,山珍野味,一海碗又一海碗的炖菜,倒也吃的热闹。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封万仞旁边是柳如风,两人也颇情投意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柳茵虽是女子,但自幼习武,豪兴不浅,却也未显得尴尬。
袁崇焕清了清嗓子,道:“我这位封老弟大家已熟,他掌法冠绝天下,当世少有敌手;而我这位白老弟,剑法神妙,犹在他之上;一人之力,足抵数十人。”
白云生自知自己久疏武艺,多半已非封万仞对手,只是见袁大哥如此说话,又不能薄他面子,只转头向封万仞一笑。
祖大寿接道:“袁大哥的朋友那还用得说,哪一个不是当世豪杰。”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却听得满桂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袁大哥的朋友自然是极厉害的,但一人能抵数十人,这样的话,可让人不大信服。”
祖大寿道:“老满,你说的是哪里话,难道能抵数十人的却是你了?”
众人虽信袁崇焕所言,但见白云生一个单薄男子,要说如此能为,倒也委实让人心里犯疑,暗想恐怕袁大哥略加夸大也是有的。众人酒在酣处,又有谁会在意这个。满桂话一出口,顿时让气氛冷了下来。
满桂又道:“我自然也没那个能耐,可是这位白老弟也未见得就胜过了我。”原来满桂心里想着白日里与白云生说话,白云生定将自己所说告知封万仞,这一天也未得安宁,这般思虑憋了一天,渐渐由愧转怒,待听得袁崇焕又说封万仞与白云生如何了得,他本就对封万仞有偏见,借着酒劲,便再也按捺不住。
袁崇焕与满桂本来交好,也就不以为意,道:“算是我说得过了,大家接着吃酒。”
按说袁崇焕已给了满桂面子,满桂应当见好就收,可是此人脾气倒是倔得可以,见袁崇焕如此说,酒意上涌,更加不依不饶,道:“到底是不是英雄豪杰,我倒是要见识见识。”
封万仞也是火爆的脾气,闻言后怒道:“既然如此,我就陪满大爷过过招吧。”
满桂叫道:“我怎能与受伤之人交手,赢了也显得我胜之不武。”
袁崇焕眉头一皱,暗想这满桂今日怎如此无礼,还好封老弟、白老弟与我都是过命的交情,不会因此与我有了嫌隙。只是他如此鲁莽,倒让我的兄弟难堪了。
当下,满桂除去外衣,在厅堂中站定,对着白云生道:“请白老弟出来练一练吧。”
封万仞正要出去动手,却被白云生拉住衣袖;白云生向袁崇焕看去,见袁崇焕眉头微蹙,点了点头,一飘身,已到满桂面前,道:“还请满兄手下留情。”
满桂听说白云生剑法了得,便道:“去取你的剑来。”
白云生暗想,这满桂说话全不过脑子,刀剑无眼,这等场合怎能用剑,便道:“不必了。”
满桂只当白云生瞧他不起,更是恼恨,纵身一扑;白云生轻飘飘向旁避开。满桂久经战争,骁勇善战,又兼力大非常,冲锋陷阵无往不利,确是一员猛将;只是遇到白云生这等武林高手,却如何敌得过;只见满桂东一扑,西一抓,折腾半天,却连白云生一片衣襟也未沾到。满桂气喘连连,气急败坏,叫道:“你可敢站那不动。”此言一出,堂里众人无不暗自发笑,心道满桂倒也实在,叫人站在那里挨揍。白云生微微一笑,立在当场,等满桂再次扑身上前,却不再躲避。满桂本是蒙古人,极擅扑拿摔跤之技,见白云生不再躲闪,打定主意,非要摔他个仰面朝天不可。当下手臂环绕,扣住白云生腰眼,足下使力,要将白云生扳倒。满桂身材健壮,莫说白云生这等瘦弱,就是个三四百斤的大汉,这一扳也要叫他摔个正着。只是满桂连连使力,白云生却风雨不动安如泰山。
原来白云生见满桂扑来,使了招立地生根,足心与地面牢牢粘在一起;待满桂使力,白云生因势诱导,将身上所受尽力皆移至脚下,以致脚下青砖纷纷碎裂。白云生本待满桂扳不倒自己,自然服输,只是满桂上了性子,无论如何不肯撒手。白云生暗想,若不让他尝点苦头,他还真道自己天下无敌了。想到此处,白云生肩膀使力向前一撞,满桂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当下双臂一松,怀中之人已脱身出出。白云生身形疾如鬼魅,转到满桂身后,照满桂后肩轻推一掌。满桂立足不定,向前跌倒,只听砰地一声,牢牢地摔倒在地上。
满桂一翻身,站了起来,低头看去,见白云生适才所站之地,青砖已碎裂。满桂怔怔出神,瞧着白云生,白云生只道他又要上来纠缠,却见满桂一抱拳,道:“白兄弟果真英雄,满桂服了。”
厅堂众人轰然叫好,白云生淡淡道:“我取巧得胜,满兄神力了得,承让了。”
众人又接着饮酒,满桂放下心头挂碍,也喝得十分痛快。众人直热闹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散去。
是夜,白云生、袁崇焕、封万仞三人同住一屋,连床夜话,谈及过往种种,一阵唏嘘;又论到鞑子之祸,义愤填膺。
次日,袁崇焕忙于军务,柳如风仍是到处游玩;封万仞与白云生仍是在一处说话,封万仞说得多,白云生说得少,经这一日,两人要说的也说的尽了,时而默然无语,只在心中遥想当年的风华绝代。周学儒对众人照料得甚好,衣裳饮食面面俱到。袁崇焕甚是繁忙,也未与他们相见。
初四这一早,众人吃过早饭,正闲着无事,忽听周学儒告知柳如风有人来寻他,众人吃惊,想他真是神通广大,来了不过两天,已交上了朋友。柳如风问道:“什么人?”周学儒脸一红,道:“是个女子。”柳如风哈哈一笑,道:“不知是何方侠女,我且去会她一会。”
封万仞急忙拦住他,道:“柳老弟,我倒担心你有什么散失,不介意老哥陪你一行吧。”
柳如风道:“有老哥相助自是好极,就是什么狐精蛇魅我也不怕。”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而去,这一去又是一整天,此后两人大多天天如此。
原来封万仞有心给白云生与柳茵独处的机会,再加上他喜闹不喜静,白云生整日沉闷无趣,初时还好,时间一长便禁不住内心撩拨;正好与柳如风一拍即合,两人在一起四处游荡,倒是自在。
柳茵见两人出去,心中暗道,我原该想到这柳如风是风流不羁的性子。当下只觉得有些失望,有些恼恨,一个人回到屋里,捧着轮回典瞧得出了神。
白云生本也无事,便在院中练起了剑法;剑势时而如蛟龙跃于九天,时而如暴雨倾泻与地,只瞧得一旁的周学儒目瞪口呆。待一剑舞毕,周学儒尚沉醉在方才的剑光中。
白云生道:“院中寒冷,进屋里吧。”
两人进了屋子,炉火烧得正旺,暖气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