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出了饭馆,经冷风一吹,吴公子酒意消减不少,兴致反倒更高起来,高声对三人道:“且由我领几位逛一逛。”
众人一路走,吴公子便就着山海关讲道:“山海关因衔山接海而得名,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此屏障,可保我大明江山稳固。此关修于洪武十四年,诚如各位所知,主管修关之人乃是那常胜将军中山王徐达;徐大将军目光深远,选此地筑关,实在高明。想他一生,自滁州之战始,攻和州,克采石,下集庆,破镇江;龙潭之战,九华山之战,鄱阳湖之战,平江之战,战战得胜;攻克大都,平定陕西、山西;北伐蒙古,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生平几未尝败绩,真乃不世名将,一代军神;昔年徐将军指点千军万马的风采,至今想起,仍令我等后辈心神激荡。”言语中充满着向往倾慕的意味。
柳茵问道:“不知小将军所为何官。”
那吴公子听到柳茵说话就禁不住脸红,顿时没了方才挥斥方遒的气势,声音减弱五分,道:“我是世袭官职,尚无功名在身。”
柳如风笑道:“小将军考个武状元还不是小事一桩,日后中了状元莫忘了通知老哥一声,老哥也好替你欢喜。”吴公子又接起柳如风话头,滔滔不绝讲了许多行军列阵之事。
谈笑间,到了城楼脚下。只见那城墙足有五丈之高,以青砖砌成,墙面严丝合缝,整齐光滑;抬头望去,“天一第一关”五个大字的牌匾横挂城楼之上,气势恢宏,隐有使人头晕目眩之感。城楼城墙形态威严,大有俯视英雄豪杰,抵挡百万雄兵的架势,风雨不透,飞鸟难度,这天下第一关确非浪得虚名。
吴公子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可称得上天下第一,而天下第一之名,只怕人人都有相争之心。就如这东城楼一般,雄视天下,无人可当其锋,天下英雄,若不上去看个究竟,终究不免有些萧索。”
城楼下有把守的军兵,见了吴公子,纷纷打了招呼;吴公子一一回礼,领着三人登上城楼。城楼以石木砌成,尽工匠之巧,石若青木,木若顽石,四周飞檐翘角,雕以飞禽走兽,栩栩如生;北风掠过,夹杂着冬雪气息,吹得众人衣襟飘飞;透过褪了色的砖石方木,似有越过时间的漆蜡味道传来;众人居高远望,心胸开阔。举目四望,天下皆小。一条长城,蜿蜒曲折,绵延不尽,如一道长鞭,在苍茫山地上销肌刻骨。一鞭隔断南北,使此鞭者,唯天下君王;南面大海隐藏在青天之下,沉浸在一片金光闪耀的灿烂中。吴公子遥指前方,白茫茫的原野远山,再无人家,天地莽莽,寒意肃杀,道:“眼下就是辽东,天下尽在关外。”
却听有人道:“海山万里渺无穷,秋草春花插鬓红。自送夫君出门去,一生长立月明中。”这一首诗乃是徐渭所作姜女坟,自是言孟姜女与其夫天人永隔之情,最后一句一生长立月明中更满是寂寥之意。此情此景,不知如何却是柳如风轻吟了出来。吴公子暗想,没想到柳大哥这般豪情人物竟也会入伤春悲秋的情态,道:“徐渭的诗自是好的,我却觉得戚继光将军的出榆关更是应景。”微微一顿,续道:“前驱皆大将,列阵尽元戎。夜出榆关外,朝看朔漠空。”同样是言山海关之诗,出榆关中尽是金戈铁马的气息。吴公子亦有些得意,想他年纪轻轻,富贵在身,能文能武,胸襟广阔,交游天下,前途更是不可限量,为人行事自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几人正品味两首诗的不同,柳茵又吟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低头略微思索,又道:“时地都不对,不知为何我却想起这些词句。”三人默然,静静凝视此中意味。
半日游完,吴公子又领着吃过晚饭,寻了处客栈与三人住下。柳茵独自一间,白云生与柳如风两人一间;吴公子安排三人住了店,又不离去,在房间里与白柳两人闲谈,多是些天下大事,风流人物。
柳茵坐在床头,寂静中又想起这些时日种种遭遇,内心酸楚,想到白云生,又是满脑子的疑惑;与他算得上萍水相逢,他却出手救了自己性命;然而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他身上似乎又背负了太多过往,那出神入化的剑法,苍凉寂寞的江城子,一人久居的北方小镇,还有凝视自己时似乎穿越劫难的目光;柳如风怕是知晓个中情由,日后得闲,定要与他打听打听。
这般漫无目的想了许久,忽地思绪被敲门声打断,听得外面有人轻叩门板,道:“柳姐姐。”听声音是那吴公子。柳茵开得门来,见吴公子站在外面,满面酡红却并非酒意。二人虽差着些年纪,柳茵仍觉不便邀其入屋。两人到了一楼大堂,找了一个偏僻角落坐定,大堂内稀稀落落有几个军兵在饮酒吃饭。
红烛之下,吴功子羞态更盛,只听他嗫嚅道:“柳姐姐已下定决心要去宁远了?”柳茵看着他,点了点头。
吴公子沉默半晌,鼓足勇气道:“柳姐姐,鞑子以雷霆之势而来,宁远城破只是早晚之事,又何必枉自搭上性命;依我说,依我说,柳姐姐不如留在这吧。山海关兵多粮足,足以抵挡鞑子,即便力有不逮,拦不住鞑子,我也必定拼了这条性命保柳姐姐回京。”
柳茵初时听这少年张口闭口尽是保家卫国之事,此时竟向自己吐露这般打算,不免多了几分瞧他不起,冷冷道:“我去北京做什么,倘若山海关都保不住,天下哪里还有平安之地。我去宁远,尚有要事,不如吴公子般思虑周全,也是没法子。”
吴公子听柳茵说话,已是多了生分,言语冷淡,他心中悲凉,只得道:“我是断不会离开山海关的,日后柳姐姐回归山海关,千万再来找我。”
柳茵也觉得自己暗讽一个少年有些过分,语气温和道:“那是一定。时候不早了,小将军去休息吧。”
二人道别,各自回房。次日,众人吃罢早饭,随吴公子出城。吴公子为三人准备好干粮马匹等一应物事,将众人送出城门,守门军兵见是吴公子,也未多加刁难。吴公子颇多不舍,只对三人道:“今番别过,只望他日仍有相见之机,前方路远,两位老哥,柳姑娘万万珍重。”
三人抱拳回礼,白云生道:“我们疏漏,只顾饮酒游玩,还未问得小将军姓名。”
吴公子道:“我叫吴三桂,长居北京、山海关,日后众位回返山海关或北京,莫与小弟见外,知会我声,我们再把酒痛饮。”
白云生道:“自然。吴将军少年有为,他日必为大明屏障。山海关内去四十里有一镇甸名为张家店,生民和善,望将军飞黄腾达之日,莫忘了昔日抱负,保一方百姓安危。”
果不其然,日后吴三桂考中武举,一路高升,直至官拜宁远总兵,加封平西伯;在明朝覆亡后,固守山海关;为抵抗李自成义军,投降清军,放其入关,使得清军夺取天下。
白云生等人纷纷上马,互道后会有期,一打马,在晨风中去得远了,只留下吴三桂一人站在山海关外,目送众人离去,千山万里,尽是白雪。
三人打马行路,此时所至,皆是关外土地。一出山海关,虽地势天气未有大变,众人却觉得似进了另一个天地。白云生想起昔日小居田园,牧马南山,终生不履山海关的话,一阵恍惚。十年弹指一瞬,而今物是人非。
柳如风道:“没想到白兄如此器重吴三桂那少年。”
白云生一怔,道:“如何说?”
柳如风笑道:“白兄向来少言寡语,没想到与吴三桂却相谈甚欢。”
白云生正色道:“吴三桂小兄弟虽然年少,但志存四海,心怀天下,虽想法尚稚,却不失豪杰本色。”
柳茵在一旁接道:“我看不然。他何曾亲历战阵,只不过纸上谈兵罢了。若有真心,何不随我们一起到宁远去,也不枉他守疆卫土的志向。”
白云生道:“他一小小少年,有心已是不易。又非军士,如何行得。”
柳茵道:“那袁崇焕抗命不遵,一意孤行如何;宁远兵民固守危城,不顾性命如何;白大哥你舍生取义又如何?”
柳如风在一旁道:“柳姑娘吃醋了。”
柳茵斜瞪他一眼,柳如风笑道:“柳姐姐,切莫生气,我必定拼了这条性命保柳姐姐到长白山。”
柳茵心中一动,暗想莫非昨日吴三桂与我说话都叫他听了去。
白云生装作未听见柳如风说话,道:“说来容易,真正放得下性命的又有几人;人命至贵,怎能以此对他人责难,毕竟人人都是想活下去。”
三人不再说话,埋头疾行,时不过午,已来到宁远城下。三人牵马来到城门前,未等守城士兵查问,白云生先自说道:“在下白云生,乃袁崇焕旧友,特来相见。”
守城士兵没料到来人张口就提袁大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得说道:“既然是袁大人朋友,可有信物。”
白云生道:“你只消提白云生三字,他自然知晓。”
守城士兵更是为难,此时宁远全城戒备,袁大人更是军务繁忙,若因小事打扰了袁大人,恐大吃苦头;可见对方面相,当非常人,若真是袁大人至交好友,又恐得罪了对方。思虑再三,对白云生等人道:“我们职务低微,是见不到袁大人的,我且向上禀报,成与不成只看运气了,几位莫怪。”
其中一名士兵返回城内,不知袁崇焕所在何处,只往他府上走去;待走了一半,却见路上一名军官领着几名亲兵大步行去。这士兵见了这军官,顿时有了主意,赶上前去,叫道:“满大人,小人有下情禀报。”
原来这军官名叫满桂,乃是总兵官职,在宁远可算得上与袁崇焕并驾齐驱的人物;满桂骁勇好武,能征善战,为人粗鲁不拘小节,却对士兵极其爱护。见得有人呼唤自己,便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那士兵将经过一讲,满桂道:“我正要去见袁大人,你且领我去见来人。”
白云生等人正在等待,见先前士兵领了一行人回来。为首的军官身材魁梧,膀大腰宽,满面的威武,却不识得是何人。柳如风在旁问道:“这人就是袁崇焕?难怪这般大的胆子,真如虎熊一般。”
满桂向白云生等人打量过去,只见一名英俊青年,笑嘻嘻地甚是欢快;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满桂其人不好女色,又将目光转到白云生身上,问道:“在下满桂,任总兵一职。你们就是袁大人的朋友?找他可有什么事?”
白云生道:“满大人,此次特来相助,以抗鞑子。”
满桂闻后哈哈大笑,道:“有志气,这样的人就算不是袁崇焕的朋友,也值得一交,且随我来。”手下士兵接过几人马匹,满桂领着一行人入了城。
满桂道:“袁大人此刻应于城西操练炮兵,你我到那里定寻得到他。”又道:“几位如此胆色,是在让人佩服。年前也有袁大人的一位朋友前来,只是来时身上负伤,现今仍在修养,却不知何时能好,但望两军交战之时能派上用场。”满桂其人心直口快,想到哪就说到哪。袁崇焕对他那朋友推崇备至,却终日只见其养伤,满桂不免心中微觉不快,话语里也都是嘲讽之意。
白云生本待说柳如风与柳茵两人不日还要离开宁远赶路,这时觉得先不要说与满桂,又听得袁崇焕的一个朋友负伤前来,心中惴惴,暗想,既然是袁大哥的朋友,那就应当是他了,可是以其之能,又怎会负伤?莫非来的另有他人。当下也不细问,只待见了袁崇焕自然知晓。
众人行不到半个时辰,早已离了民区,四下尽是旷野。忽听得不远处“轰”地一声巨响,宛如半空中打了一道霹雳,众人皆是一震。满桂面露喜色,道:“前面就是了,咱们加紧些。”众人随着他加快脚步,穿过一片树林,眼前豁然开阔,一群军士围在一起,正自议论着什么。
满桂对着那群人喊道:“袁大人,训练地如何了?”
一人分开人群,昂然走出。只见此人年纪四十来岁,额下短须,面目英武,目光炯炯,满身的傲气,正是袁崇焕。
袁崇焕对着满桂说道:“一切进展顺利。”目光越过满桂,见到他身后的白云生,面色大喜,道:“白老弟,我就知道你要来了。来来,我先给你引荐引荐。”说着大踏步行到白云生面前,一把握住白云生的手,对着众人说道:“这位是我兄弟,名叫白云生,武艺绝伦,英雄了得。得知战事在即,特来相助与我。有他在,宁远又添一大助矣。”继而发现白云生身后跟随的柳如风与柳茵,道:“这两位是?”白云生答道:“此事说来话长,闲事再叙。”袁崇焕对着两人道:“多有失礼,两位莫怪。”
人群中一阵大笑之声传出,跟着走出一人,道:“我就知道你小子这时也该到了。”声音洪亮,如暮鼓晨钟。此人面色黝黑,鼻眼宽大,颔下虬髯,身材魁梧,年龄约摸三十六七,直似天神一般。
白云生道:“还好来得不迟。”与来人相视一笑,已抵万语千言。
柳茵听柳如风在旁自顾自说道:“白云生,封万仞,难得难得。”
一旁满桂见状,心里一惊,不由得懊悔自己嘴巴太松,来路上对白云生讲话毫无顾忌,原来两人却是好朋友。转而一想,说已说了,却又如何,他们若计较大可找自己理论,大丈夫为人处世,做事响响当当,怎能竟自怨自艾地后悔。
其实满桂心里倒不担心两人找他麻烦,以他的地位,莫说白云生与封万仞,即是袁崇焕,也不能如何;只是觉得在背后说人长短,被人得知,实不是一件体面事,内心羞愧。
袁崇焕、白云生、封万仞三人数年不见,心里似有千万句话要诉说,只是这时不便叙旧。袁崇焕引着白云生到众将官面前,对他说道:“这位满桂满将军,与你们一路而来,想必已熟知。我就不再多费唇舌。”当下将宁远城一众将官介绍给白云生,如祖大寿、何可纲,左辅,朱梅,孙元化等一干宁远要将。袁崇焕又道:“今日我等正在看元化训练红夷炮手,鞑子若至,尚要凭此物之利,挡虎狼之师。”白云生看去,只见一只双轮小车上架着一长约一丈的铁筒,暗想,这应该就是袁大哥所说的红夷炮了,莫非刚才那声巨响就是此物所致。略加一数,竟有十一台之多,每一台旁边都有六人,当是正在训练的炮兵。袁崇焕又道:“红夷大炮威力巨大,只是操作繁琐,稍有不慎,可能会伤及自身。训练了些许日子,已伤了三名士兵,一人还险些丧命。”语气却颇为得意。其时此种红夷大炮共购得三十门,而宁远一城已被袁崇焕装备了十一门。
袁崇焕对着白云生道:“白老弟,老哥也不与你客气,我身有要事,只得安排一人照料你们,你与封老弟许久未见,自然也有许多话说。你们先去休息饮食,待晚间我再与你接风。”
白云生道:“袁大哥公事要紧,不必费心。”
袁崇焕对着人群中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道:“学儒,我这兄弟和这几位朋友都交给你,你帮我好生照看。”
那青年名叫周学儒,应了一声:“袁大人您放心。”来到白云生面前,说道“白大哥,你们远路而来一定还没吃饭吧,日后几位的衣食住行就由我来安排,几位请随我来。封大哥也一起来吧。”
白云生也不推辞,他见周学儒不甚伶俐,但面貌忠厚,颇让人有亲近之感,便道:“有劳了。”
白云生等人辞别了一众将官,由周学儒领着来到一所宅院。路上,白云生问起封万仞受伤之事。封万仞拍了拍自己胸口,说道:“这里挨了一掌,总算我运气不错,保住了性命。”
白云生道:“我之前听满将军说有人受伤,心中已猜测是你,却又不敢确定。以你之能,伤你的那人难道是独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