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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园头

第一节

地点,京西菜区。时间,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仲夏。

为啥要郑重其事地首先宣布时间、地点呢?因为只有在八十年代才会发生这种故事。别的时代不可能啊。也许,盛唐时代有过?

日本小丘园艺株式会社的代表,木村先生下了飞机。今年,这是他第四次到北京来了。最初,与外事部门打交道;以后,逐次降级,也可以说是逐步落实——他将与老王先生短兵相接啦。木村是个二十九岁的农机工程师。这次他带来了年青漂亮的女雇员久保田幸子小姐,担任翻译,以及两名熟练的技工,河野与小林。全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走起路来都是轻快的。

乘上一辆“丰田”牌出租汽车,从机场向西飞奔。路边的大型广告牌子(这是日商立的)上面写着打眼的大字: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木村先生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他嫉妒丰田公司。这是各家厂商彼此都有的正常心理。他们驱车行驶的捷径,是宽阔平直的三环北路,过了一连串的立体交叉桥,不必等红灯,连北京城都舍不得进,就直接赶到城西的友谊宾馆来了。

“快!十分钟,上车。”木村说完这几个单字,那三名随员就一路小跑,象士兵出发前做准备似的,在七八分钟之内,分头完成了进入客房、扔下行囊、钻进卫生间方便一下等动作(幸子小姐还对镜梳拢了一下冷烫成型的发卷儿),就又都钻进“丰田”车里来了。木村本人在第九分钟上了车。

汽车沿着“八大学院”的沥青公路前行。“八大学院”是五十年代的老地名,现在的大专院校已数倍于,“八”了。汽车时速60迈(公里),木村还嫌慢。但他看见路边竖着的那些“中速礼让”、“十次事故九次快”之类的交通警示牌,也就不便催促司机了。要是在日本或美国,上了高速公路,哪辆车时速低于120迈,是要罚款的……然而这里是华夏中州,十亿人口呀,必须四平八稳才行,泱泱大国嘛。木村心里对中国始终怀着一种敬意。他相信先人关于中日“同文同种”的传说。

他急着赶赴施工现场,急着要见到老王先生。老王先生何许人也?他不清楚。上个月会过一面,没有给名片。甲方的翻译向他解释了好几次,他也没听懂。因那位翻译讲的是“湖南日语”——日语中能听出浓重的湘潭口音来,可惜木村不懂湖南话。逼急了,翻译给他写了两个汉字:园头。木村认识汉字。但这是一种什么职务呢?他返回东京之后,几乎问遍了小丘园艺株式会社的“中国通”们,可谁也不懂。花了一点钱,向美国中央情报局所属的“咨询大百科全书”查询,那电脑贮存的数十万条资料里,也没有“园头”的辞条信息。因此才带来了乙方自己的女翻译。

久保田幸子,原名田莘。父亲是中国早年留日的学生,东京帝国大学教育系毕业的;母亲是日本籍,早稻田大学家政系的。“七七”事变前夕,父母一同回到北平任教……田莘出生于一九五四年。她是在清华园里长大的。可她也不知道“园头”是个啥?

田莘大学毕业时,父母已双双故去。费了一番不小的周折,她离开父国,回到母国。就业了,更名久保田幸子。这名儿,久保田,既是母姓,又保留了田字这个父姓。而且是永久保留;幸字,去掉草头,将辛苦换作幸福,所以叫幸子吧!听,久保田幸子,涵义多深呀!

这次,是她三年之后重返父国。她多么熟悉“八大学院”的林荫道啊!魏公村卖豆浆油饼的小吃店,清华附中对面的圆明园遗址,昆明湖的石舫,玉泉山的宝塔……甚至田村的土特产臭豆腐,雅名曰之“青方”,她都懂得,却唯独不懂这个“园头”。

“十分钟以后,我们就听从园头王先生派遣。”木村在汽车里简短地吩咐着。

“嗨(是)!”三名随员异口同声,把司机吓了一跳。

幸子赶紧打开手提包,对着小圆镜子,涂点儿唇膏,用香粉纸擦擦鼻颊沟里细微的汗珠儿——这汗渍,也许是想到自己在这里戴过红领巾,才渗出来的;也许是旅途劳顿,时差造成的;也许是木村先生刚才没容空儿让她洗个脸,就马不停蹄的……也许是即将会见园头,而又莫测高深,发愁急出来的。嗐,怕什么,见面问问就知道啦。她又往脸蛋儿上扑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这可不是为了勾引园头,仅仅出于礼貌而已。

“木村先生,你上个月见过园头,他穿什么衣服?”

“纯棉织品。全身,鞋也是。”(顺便说一句,在外国,纯棉织品,是高级的衣料)。

“嗨!中国的大干部,都穿布衣布鞋。喔,园头王先生的头,是很圆吗?”

“方头方脸。”

“提公文包吗?”

“不,扛一把铁锹。”

“嗨!中国的大干部最喜欢让外宾看见他们参加体力劳动的形象。”

他们终于看见了园头。啥模样儿?白布对襟褂子,连纽扣也是布绊儿的;青布挽腰撒腿长裤,连腰带也是布汗巾子;千层底儿圆口布鞋。没扛铁锹,拿着一根尺半长的黄铜锅、假玉嘴儿旱烟袋,叭哒、叭哒地吸着。

“来啦,今儿后半晌就动手吧!”园头眯缝着眼说。

幸子心里凉了百分之九十九——这园头,原来是个地道的老农民!

第二节

园头支起靠椅,往老槐树的荫凉里一躺。左手旱烟袋,右手大蒲扇,半眯着眼睛当监工。小孙女儿又端来方凳,摆上一壶四碗,用玉泉山的甜水沏好一级茉莉花茶,就上学去了。

按照合同,小丘园艺株式会社应在二十天之内,负责安装好这座覆盖面积多达十五亩的大型温室。说全科了,是一座自动化程度很高的蔬菜温室。钢梁铁架,钢化玻璃(不怕雹子砸的),锌铝合金的各种管道,紫铜电缆,数十面仪表仪器和自动控制设备……安装完毕,试运转合格,验收之后,才算执行了合同。

十二名常青公社的青壮农工,还有一台汽车吊,配合木村小组进行紧张的安装施工。由于是成套的预制构件,象搭帐篷似的,进度颇快。木村是个亲自动手的角色,穿着尼龙混纺的浅灰色工作服(这在上飞机以前就换好了),戴着半圆形瓜皮鸭舌遮阳帽,爬上爬下,忙个不停,连烟也顾不得吸。

久保田幸子的事儿并不多。开始工作之前,木村向日籍技工和公社农工讲了十分钟操作要领,包括她口译的时间在内,一共十分钟。然后,木村紧闭嘴唇,幸子也就没活儿干了。赤日炎炎,她把自带的电镀小马扎儿支到老槐树下,坐在园头旁边。

“王大爷,您多大岁数啦?”幸子一口北京话。

“五十啰!”

园头老王看看她的打扮,与木村三人一般无二,也是工作服、遮阳帽,心里便感到舒坦。像个干活儿的样子!至于露在帽子外边的蓬松卷发,粉面红唇,他并不计较,这不影响干活儿。本公社的丫头也烫发嘛,把天生的直毛变成卷毛儿,何况人家日本妞儿哩。

“您的职务是什么呀?”

“监工,甲方代表。这你还不知道?”

幸子笑笑:“我是问,您在公社的职务?”

“公社?差着三级哪!喏,公社主任,大队长,小队长,下边才是我哪。”

“您总不是社员吧?”幸子疑惑了。

“说这啦!比社员大点。兵头将尾。”

这次盘问,仍然不得要领。不过,幸子已失却了进一步打听的兴趣。管你园头是什么呢,左不过是个班组长之流的芝麻官儿呗。

两小时之后,农工们开始打歇儿了。先是汽车吊的司机灭了火,躲到老槐树下来吸烟。因为他是手捧铁饭碗的角色,所以敢于提前休息,园头惹不得他。接着,生产队派人挑来了一担白糖绿豆汤。园头可着大嗓门吆喝:“打歇儿啦!”十二名男女农工,刷地一声全都跑了过来,擦汗的,吸烟的,舀绿豆汤的,树荫下好不热闹。

木村和两名日本技工仍然攀援在明晃晃的钢架子上。日光直射,金属架子吸热烫手,大张儿的钢化玻璃块块都是反光镜,此处的小气候,至少在摄氏40度以上。他们为啥不打歇儿呢?

园头招招手,叫了久保田幸子,一起走到钢架子下面,招呼木村他们来了。

“歇歇吧,天儿太热!来喝碗绿豆汤,祛暑的……”

幸子翻译了。木村立刻跳下来,客客气气地陪着园头走到树荫下,大口地喝着绿豆汤。园头看得到,他工作服的前胸后背,全都汗湿透了。

“叫他俩呀!”园头指着架子上干活儿的河野和小林。

幸子向木村唧咕两句。木村就像没听见一样,那木板子脸,鱼眼睛,毫无表情。

园头心里纳闷儿,这是啥意思?唉,算啦,反正咱们是破天荒儿头一回雇佣日本人干活儿,闹不明自他们互相之间有点子啥毛病……见园头又躺进了靠椅,木村才坐在电镀的小马扎上,微笑着陪他说话。

“这么多钟表,都是干吗使的?”园头问。

木村立刻挺直了腰板,正襟危坐,一项一项地进行讲解。经过幸子的翻译,园头和农工们听了个半信半疑(半信,因为这种成套的自动化蔬菜温室,是北京蔬菜研究所协助选购的,今后他们还要派人来协助验收;半疑,你听听,木村和幸子吹乎的多神呀!)她说,温室里正在安装的数十面仪表、仪器和自动控制设备,可以按照农艺师的意愿,自动调节室内的温度、湿度、光照、二氧化碳的浓度;确定“风速”;控制氮、磷、钾各种营养液的滴灌流量;以及操作室内的运输系统、计量系统、安全系统……这些尖端设备,能够为北京的农民服务,小丘园艺株式会社的全体同人感到荣幸和骄傲!

这些“广告宣传语言”是真是假,姑且不谈。园头老王却从幸子的眉眼之间、语调当中,察觉到了一种难以容忍的骄傲。这股子傲气,在木村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来。他这脸上,是一幅推销员的表情,讨好买主的神态。

那么,幸子小姐为什么眉飞色舞、有意无意地表现骄傲呢?这可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吧。三年前,田莘申请出国,获准了。她想,自己年轻漂亮;日语绝对没问题,从小跟妈妈学的;又有大学毕业的文凭;姨妈疼我,姨父到北京来看我的时候,住高级宾馆,出入全坐小轿车,大概也是个有钱的……因此,她便跑到建国门的友谊商店,买了几套艳丽的时装,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袒胸的花瓶。花瓶飞到了东京。见到了忙碌的姨父,和从未见过面的姨妈。客气的寒暄,历数沧桑,以及抱头痛哭之后,遵照姨父的意思,姨妈给她送来了两套日本女大学生的便服。这真叫她脸红呀。因为,她误解了日本的社会。穿袒胸服,露出一段肉来,那不是高级,而是低级。

姨父并没有多少闲钱来养活闲人。幸子必须就业,必须拼命地干好工作。在这个剧烈竞争,优胜劣败,甚至是弱肉强食的社会里,只有最无能的女人才袒胸露背……幸子当上了一名身穿制服的雇员。在忙碌而冷峻的公司里,她连领扣也不敢解开。像机器人一样苦干了三年,才站住了脚跟。有多苦呢?说出来你也不信。病了,不敢请假。请假是很容易的事(不像在中国,还要医生开假条),极易获准,公司的课长、专务,会很客气地说:多休息几天吧,还可以去疗养,珍重玉体呀!然而,下个季度的聘书,却不会再送到你手中来了。任你请客送礼,托人说情,也不行。总经理的儿子,不能干或不肯干的,照样解职,何况你幸子哩。这个社会,只认钱,不认人。想起来也令人脸红,真的,有几次,尿了裤子,她也没敢离开流水作业线。从此,她学会了上班之前渴死也不喝水。

那你还骄傲个啥呢?不,事情是复杂的。三年机器人生涯,使她拜倒在日本的精密机器面前了。她总觉得中国太“土”。现在,亲眼瞧着叭哒旱烟的园头,把仪器叫成钟表的老农民,她在翻译这些仪器的性能时,便情不自禁地炫耀起日本的物质文明来了。

园头老王看出了这股子骄傲劲儿,心中忿忿的:哼!你神气个啥?这些钟表再好,也是我花钱买的!你再傲气,也是我花钱雇的!在这块地皮上,我是主子,你是帮工。别闹错了辈份儿……他编算着要进行某种报复了。可是,一转念——他也亲眼看见那两名日本技工,河野与小林,始终在毒日头下猴儿爬竿似的干活儿,决不敢下来喝碗绿豆汤——想冲幸子发作吧,又恐物伤其类,心中委实有点儿不忍。

“快干吧,瞧瞧人家!”园头朝公社的农工们喝唬一声,吓得木村工程师第一个爬上了钢梁铁架。

第三节

晚上,木村召集了十分钟的检讨会(附带说明一下,检讨二字,在日本并非贬义词。我们却赋予另一种意义,只有犯了错误才作检讨)。

木村在检讨会上问道:“你们看见了吗?北京飞机场的出口,大路边竖着的广告牌子,写的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

“嗨!看见啦。”

“咱们也要为小丘打开局面!”

“嗨!”

木村摊开笔记本。他拟就了两句雄心勃勃的口号,叫同事们看:世上人人都吃菜,种菜必施小丘肥!

“嗨!明白!”检讨会圆满结束了。

原来,小丘园艺株式会社既制造成套的农机设备,也生产园艺(蔬菜、花果栽培)使用的复合化肥。而木村本人,正承担着研制施肥机械的课题。

木村是一名精通历史和经济地理的农机工程师。他知道,本民族在历史上经历过三次伟大的学习。第一次,向唐朝学习;第二次,明治维新,向欧洲的资本主义学习;第三次,是战后,向美国的科技学习。向唐朝学习,是全面地求学呀!从文字到书法,从围棋到国画,从诗歌到戏剧,从建筑到耕作,从农具到种籽,从炼丹到冶金,从中药到佛学,从印刷到罗盘,从丝绸到瓷器……无所不学,无所不取。学以致用,真正地做到了“洋为日用”。三次规模宏大的学习,使日本全民族的文化和经济水平获得了三次突飞猛进式的大提高。她并没有被异族同化,而是雄心勃勃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并在一切领域里,向她历史上的老师们挑战。对于这些往事和现实,二十九岁的未婚青年木村,是心中有数的。

他在学生时代就十分敬重唐人。因此,大学毕业之后,他申请作了一名日中友好协会的会员。也是由于这些原因吧,他接受了久保田幸子的爱情。二人都不急着结婚。事业上站不住脚,就匆忙结婚,拖儿带女,那不是幸福,而是灾难。他告诉幸子:“有出息的人,大都为了事业而推迟婚姻。假如相反,就是庸人。”

在友谊宾馆的花坛绿树之间,暗淡宜人的路灯下,这对儿恋人,并肩散步,进行了来华后的第一次恳谈。

“问清楚了吗,园头到底是个什么职称?”

“嗨!问清楚啦。假如中国简化汉字,也征求一下继续使用汉字的日本人的意见,咱们就不会如此被动啦。”说着,幸子蹲到地下,用树枝写了两个繁体字:園頭。

木村仍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幸子咕咕咕地笑了起来:“不是圆脑袋,也不是滑头,而是菜园子的小头目!”

“相当农艺师吗?”

“不!农艺师要有大学毕业文凭,像你这样儿的才行。园头老王,是个没文化的乡巴佬儿,土头土脑的庄稼汉,只相当一个班组长。你对他的过份尊敬,毫无必要。”

木村登时发了火:“你说错啦!主顾就是皇上。买主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

幸子拉起他的手:“别生我的气!我只是说,不必过份地尊敬他……礼貌客气,可以;由衷地尊敬他,没效果,等于对牛弹琴。”

“你不懂啊,幸子!我研究过西汉的农具图谱。两千多年以前,中国农民制造的木犁,已经达到了相当完善的高水平。喏,一张犁铧,由犁尖、犁镜、犁床、犁托、犁柱等多部件组成,再配上一个横S形的犁辕,那入土角度、翻土曲线、牵引点的选择,完全符合力学原则!多么巧妙呀,以致耶稣诞生一千九百多年以后的今天,世界各国制造了几百种机引犁,而它们的主要结构、基本设计,谁也逃不出西汉木犁的蓝图!可以说,概莫能外。幸子,你原本是中国人。你知道吗?谁要是不敬重中国农民的天才,他就像不尊敬牛顿、爱因斯坦一样,是个无知的、浅薄的人。”

幸子红了脸,鼻颊沟里又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好在路灯昏暗,别人难以察觉罢了。

然而,她没料到,园头老王对她进行报复的时机,逐渐接近于成熟了。

第四节

热在三九,又是个赤日炎炎的晴好天气。晴好,是对施工而言。对于工人,则是汗流浃背。

木村很兴奋。晴天,可以保证进度,保证安装质量。而且,他也不是甩手掌柜,不像梁山泊好汉唱的那首歌:“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不,他干得比谁都欢。他心里并没有“身先士卒”之类的道德信条,只有一颗青年企业家的野心:不拼命干,就是向竞争者投降!

监工老王可看不过眼去啦。本公社的农工,表现得实在是好(因为实行了责任制),不叫打歇决不休息。但是园头心慈面善,已主动把两小时一歇,改成了一小时一歇,每次打歇儿的时限也延长了几分钟。总得让年轻人落落汗儿吧。然而,日本人哩,说客气点儿,外宾们哩,却是整个朗儿的四小时,猴儿爬竿,不下架,不喝绿豆汤,也不撒尿。当然,汗多尿就少,这他懂,可谁不是肉长的呢?谁不是爹妈养的呢?瞧这烤肉流油的毒日头!

在日本人眼睛里,中国人品德高、效率低、菩萨心、婆婆嘴。当干部的,一天到晚生怕工人累着了。也不知道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哩,还是孔孟之道、宽厚为怀?

园头老王十几岁的时候就在飞机场给美国人挖土方,他常常哼唱一段顺口溜:“学会了磨洋工,拉屎半点钟,一天拉三遍儿,回家就吃饭儿!”现在,他心里纳闷儿,这几个日本人,给中国人干活儿,按说也是出洋工呀,可他们为啥不磨洋工哩?

其实,河野与小林,此时此刻,也极需喝碗绿豆汤,极想到老槐树下来擦把汗,吸支烟。那就快来嘛!他俩可不敢。在日本的工人当中,也许没有什么政治思想工作,却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冷酷的法则——失业的法则!饥饿的鞭子!

公社的青年农工看不见这条无形的鞭子。园头老王也不懂那冷酷的法则。他叫了幸子小姐,一同端了绿豆汤,送到钢架下面来了。木村看见,慌忙招呼河野和小林,跳下架。鞠躬九十度,几大口就喝光了。还没容说话,河野又上了架。像个大孩子般的小林,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刚要吸,还没点燃,“啪”的一声,挨了木村一个大耳光。烟被打掉了,这个大孩子的嘴角流出了一缕鲜血。他却立正“嗨!”了一声,像杂技演员般地飞快爬上了铁杆。

园头震惊了!小时候亲眼见过的日本官佐打士兵的场面,又在眼前闪过。原来还是这么野蛮呀!可又无权干涉,只是忿忿地说着:“歇歇儿吧,喘口气儿!磨刀不误砍柴工!”

幸子偷工减料,只翻译了最后一句。木村大感兴趣。磨刀不误砍柴工——多么富有哲理的民谚呀。他跟着园头跑到老槐树下“磨舌头”来了,这也是“不误砍柴工”呀。

木村主动向园头介绍了小丘复合化肥。他说,这是像药丸一样,按照科学配方,精心制造的。很像复方阿斯匹林,又像长效磺胺。对于不同的蔬菜品种,如块根类的萝卜,叶茎类的波菜,茄果类的黄瓜、西红柿等等,按照它们不同的生长期(发芽、分孽、开花、结果)所需要的养分,提供氮、磷、钾等不同的肥料和激素……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些样品,请园头观看。这些大如核桃、小如蚕豆的彩色小球儿,据他说还是多层次的哩——好比一粒麻雀蛋,埋到一株西红柿的根部,前十天,溶化了“蛋壳”,那是促使扎根的化肥;又十天,溶化了“蛋清”,那是帮助生长枝叶的化肥,第三个十天及以后,溶化到了“蛋黄”,则恰巧是催结果实的化肥了。而且,它还含有杀虫剂、矮壮素、除草灵、防病丹等等成份。总之一句话,埋下这么一粒小丘复合化肥,除了浇水,就只等着收摘那压弯了枝条的大西红柿啦!“而且,我们还提供施肥机械。”

“嗬!照你这么一说,不是化肥,倒是仙丹啦!”园头对他打工人有气,连褒带贬地来了这么一句。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木村站起来说。

幸子翻译这句话之后,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当然是仙丹啦,你们中国的太上老君炉里也炼不出来。”

园头恼怒了,脸色难看。木村却莫名其妙。

“你说萝卜,好吧,今儿个咱们就先说说萝卜!你知道我们常青公社有多少种萝卜吗?”园头开始出难题儿了。

“请多关照,多指点!”木村洗耳恭听。

园头咳嗽一声,如数家珍:“开春,最早上市的是小水萝卜,既要模样儿水灵,又要牙口儿嫩,不准上柴长筋,炒片儿、汆汤、凉拌,孩子们洗巴洗巴当水果吃全行。萝卜缨子也得鲜绿好看,开水一抄就蘸甜面酱吃的。你说说看,种这样儿的小水萝卜,用你哪号仙丹?”

幸子结结巴巴地翻了半天,也没翻明白。木村心里着急,越急越胡涂,只能点头哈腰,作声不得。

园头一看旗开得胜,就成心煞煞这个日本妞儿的傲气,打打木村的威风。他大讲萝卜,一口气说出了大红袍、青皮脆、象牙白、灯笼红、心里美、紫蔓菁、卞萝卜、鹅蛋圆、萝卜头、胡萝卜、人参萝卜、酱瓜萝卜、甜萝卜等等三十多个品种,而且分季节、分品种地提要求:有的要脆,有的要嫩,有的要糖分多水分少,有的要大,有的要小(做酱菜的萝卜头,最大的不得超过核桃,最好是个头儿匀溜一般齐),有的要好看(心里美是供给筵席上刻萝下花用的,国宴上还要用它雕刻成万寿山的全景哩!俗称萝卜宴,能吃又能看),有的则要求皮厚膛实耐贮存,不发芽不糠心(北京的窖萝卜,秋后春前要吃半年哩)!“请问木村先生,什么萝卜用什么仙丹?只要对路、适用,我就买!”

久保田幸子的鼻颊沟里又渗出汗珠儿来了。别说及时准确地翻译啦,她就连个适当的对等名词儿都找不着。越急越结巴,翻了个驴唇不对马嘴。她的两个脸蛋儿不擦胭脂也快变成大红袍了!

木村对她十分恼火,又不便发作。不过,他心里的兴奋压倒了恼火——从翻译过来的只言片语、零碎情况中,他已经听出了园头是位大有学问的农艺师。必须抓住不放,向他学习。然后,知己知彼,制造出适销对路的产品来,小丘复合化肥才能打进中国市场!

第五节

在友谊宾馆,木村召集了第二次简短的检讨会(照例十分钟)。主要内容有两条:一、急电东京,速派一名懂农艺的翻译来华,如本公司无此种人材,就高薪招聘。二、幸子小姐不称职,作好准备,随时回国。

无独有偶,园头也同时召集十二名青壮农工,开了一次(中文字义的)检讨会。也是很简短的(一百分钟)。主要内容就一条:也该向日本工人学习点儿吃苦耐劳的精神呀!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是按照惯例开会,会前定调子,会后作总结,十二个人轮番表态,车轱辘话儿每人说一遍,所以,只用一百分钟,天地良心,这真是非常节约时间的啦!

园头老王有啥资格当监工,而且召开这样的检讨会哩?因为他们七户菜农承包了这座十五亩面积的大型温室。园头又是这七个专业户联合体共同推选出来的负责人(将来定个啥职称?目前地球上还没人知道)。所以,无须公社书记到场他也握有实际上的生产指挥权。这些都是话外之话,不必多表。

然而,他却把翻译小姐害苦了。当晚,幸子偷偷地哭了半夜。刚刚朦胧睡去,又梦见自己回到东京,失业了,走进夜总会的银座,看见一名同样无能的失业女郎,正在强作欢笑地当众脱衣,腋毛拔得精光,随着音乐和鼓点儿,向顾客们使劲儿扭摆胸脯上那两块肉……她又哭醒了。

她后悔自己不该炫耀日本的物质文明,不该得罪园头。又实在想不通,木村为何如此薄情?她忽然一阵心悸,想到自己是有大学文凭的人,真的就去脱衣扭胸脯吗?我是不是应该申请留在祖国呢?

天亮了。在老槐树下,木村继续虔诚地向园头求教。幸子也继续滥竽充数——充当这解职前的翻译官儿。

园头见她双眼哭成了桃儿一样,眼窝里涂了许多黛青颜色,欲盖弥彰,更像乌眼鸡了。他不觉动了恻隐之心(这也是中国人工效不高的原因之一么?),就慢慢地说起来,容她一个记录和思索词汇的空儿吧。

“自古种菜如绣花。木村老弟,你知道,这北京城呀,曾经作过八百年帝都啊。吃菜讲究,种菜就更讲究。光我们常青公社,眼下就种植着三百八十多个品种的蔬菜哪。我敢说,这是世界第一!你甭埋怨幸子姑娘了。她翻译不出来,就是翻译出来了你也听不懂。种菜这门学问,文化人叫做园艺学、农艺学,叫啥都行,可它都离不开一个学字儿。大学生学四年就毕业,我学了四十年还没毕业哪!你要真想朝我学,我就教你。盛世无忌。我也不忌讳里通外国。咱哥俩互相学着点儿嘛,你也把使唤那些钟表的方法教教我的晚辈儿们。哈哈,你要是把我的本事学到了家,再研究出来的机器、化肥,准得世界冠军!”

木村毫不怀疑,北京菜农的精湛农艺,举世无双。

园头慢条斯理地说着,真是别开生面。“你知道北京的大葱,为啥葱白一尺长吗?是用土培出来的。你喝过北京仿膳的菠菜汤吗?鸡汤上漂着几棵‘活鹦鹉’,叶儿绿,莛儿黄,菜根红,色香味占全啦。那菠菜是用一层沙子一层稻草埋出来的。喔,对啦,你们制造复合化肥,要是把精选的菜籽也裹进去,那才是真正的仙丹哩!你知道,菠菜籽儿个个都像小菱角,刺刺拉拉的不好播种呀。春秋的小葱儿更难播,葱籽儿轻如纸,必须含到人嘴里,滋润了,温乎了,再用气儿吹出去……”

木村惊愕了。但也喜出望外。这位园头提出的绝招儿——将种籽包进复合化肥“药丸”里边去,精量播种,播种施肥一次(联合)作业,这可真是生财之道呀!

至于如何配方,如何制造,这都好办。只要我向园头学透了农艺要求。妙哇,今后再推销小丘复合化肥的时候,就连种籽一块卖给你!连那播种施肥联合作业机也一块卖给你!我们日本民族的长处,就是好学,决不拒绝一切外国的知识。鲁迅先生说的好,这叫做拿来主义!

大型蔬菜温室继续在安装施工。木村工程师继续如饥似渴地在向园头学习,幸子小姐也还在担任着翻译工作。我这个故事似乎还没有讲完吧。

19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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